毛阳县。
那片干枯的玉米田中,哀嚎声大的好像能把方圆十里之内的鸟雀全都惊飞。
好在是这哀嚎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受刑的人根本就坚持不了多久。
等到哀嚎声停下来的时候,张汤才缓步走回到马车那边,坐下来,眼神冷漠的看着汗如雨下的尹信安。
徐绩在旁边笑着说道:“要我说,尹兄你这又是何苦,早些愿意招了,也免得受这等罪。”
“徐大人。”
张汤看向徐绩语气冷冷淡淡的说道:“廷尉军问案,徐大人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徐绩微微皱眉,脸色也顿时寒了下来。
“张大人,你这话里的意思是,难道我听了审讯案情,还会泄露廷尉军的机密?”
他当然看的出来这个张汤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张汤。
“徐大人,还请遵守规矩。”
张汤抬起头看了看徐绩,依然那副谁也不屌的样子。
“我要办的案子,只向宁王和都廷尉大人汇报,其他人等,皆无权过问。”
徐绩听到这话后脸色更加不善。
“张大人,如果不是我提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然后派人往冀州廷尉军送信,你现在能在此处办这个案子?”
徐绩道:“张大人,卸磨杀驴不要太快。”
张汤道:“这里没有磨,徐大人也不是驴,宁王的每一个臣下,都有维持法纪的责任,也当有此觉悟,徐大人发现了尹家的事不假,可这难道不是身为宁王臣下的分内事?”
张汤起身,走到徐绩身前,眼睛看着徐绩的眼睛。
“徐大人,尹信安是因何可以为官的?徐大人又是何时发现尹信安图谋不轨的?”
这两句话把徐绩问的脸色一变。
张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现在查的只是尹信安的案子,徐大人不走,莫非是还有其他的案子我也要兼顾一下?”
徐绩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他看起来除了气愤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反应,可是心里却有些打鼓。
案子确实是他向廷尉军通报的,可是通报的时候,并不是他刚刚察觉到的时候。
这个张汤明显知道些什么,刚才的话里已经有威胁之意。
张汤的视线从徐绩身上收回来,看向尹信安,他再次坐下来后,语气已经平缓了许多。
“我是廷尉军千办张汤,看样子你知道我,所以自我介绍的话我便不多说了,咱们说些别的。”
张汤看着尹信安的眼睛说道:“虽然你为主犯,但只要你立功表现足够,我还可以保你的命。”
尹信安猛的抬起头:“你是想让我出卖我全家?!”
张汤眉角微微一扬:“此时,还需要你出卖吗?”
尹信安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些什么。
“这等大案,怕是要满门抄斩。”
张汤道:“尹家总得留后才行,让你选留谁,你选谁?”
尹信安看向张汤,可是不敢与张汤的眼神相对,很快又低下头。
“我给你一个功劳。”
张汤道:“我现在带你回毛阳县城,毛阳县是你们尹家的族根之地,所有人怕是都在这案子里,你进城之后,劝说他们放下兵器,所有人都进入县城兵营之内等候审讯。”
“他们照做了的话,其中绝大部分之人都是微末之流,罪名定下来的话,大概还不至于都是死罪,这其中应该有你的熟人,有你的后辈,有你的朋友。”
张汤道:“你可以立功,许多人就可以不死,宁王如果知道了的话,也会稍感欣慰。”
他往前压了压身子靠近尹信安:“最主要的是,你配合我,我就不对你用刑了。”
这句话让尹信安哆嗦了一下,刚刚他所经历过的,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尹信安下意识的看了看那口箱子,虽然廷尉军的人已经把刑具收进箱子里,可是他看到那箱子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我......”
良久之后,尹信安点头:“我随你们进毛阳县。”
一个时辰之后,毛阳县的正街上。
一千二百名黑骑停在这严阵以待,在这条街的四周,全都是尹家的私兵,至少五六千人的规模。
他们用弓箭和连弩瞄准了黑骑,可是却不敢轻举妄动。
在大街正中,尹信安从张汤的马车上下来,往四周看了看,脸色难看的要命。
马车的门没有关,张汤坐在车里轻声说了一句:“尹大人,可以开始了吗?”
尹信安畏惧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连续的深呼吸。
“诸位!”
良久之后,尹信安大声喊了起来。
“随我一同回来的,是廷尉军的千办张汤张大人,他对于我们所图谋之事已经如数知之,但他秉奉宁王仁义,不想大开杀戒。”
尹信安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嗓子里火辣辣的疼。
“诸位,张大人已经答应我,只要你们放下兵器,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被此案牵连,他会亲自向宁王求情,保证你们的安全。”
他话说到这之后,张汤迈步从马车里下来。
他看起来,本来的身形容貌,真的不该是一个很有气势的人。
他个子不高还瘦,看起来稍稍显得有些病态。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上那股阴冷无比的气场,已经能让很多人为之胆寒。
张汤走到尹信安身边,扫视了一圈后大声说道:“你们也都看到了,现在在你们面前的是一千二百名廷尉军黑骑。”
他再次扫视一周:“你们有胆子有本事把一千二百黑骑杀光吗?!”
这句话问过之后,大街四周围着的那些尹家的私兵,很多人都在看向身边的同伴,似乎是想从同伴的眼神里找到鼓励和安慰。
张汤继续说道:“现在你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从犯,放下兵器,我若请示宁王,你们可能都会被赦免,可你们若是敢对廷尉军黑骑动手,莫说杀光这一千二百人,尔等敢杀一人,今日所在场众人,皆灭九族!”
尹信安内心之中无比的矛盾,他此时心里真的还有一股冲动,他大喊一声,让手下人拼了。
杀光这一千二百廷尉军黑骑,然后逃离豫州,不管逃去哪儿,逃离了再说。
然而他也没敢。
或许他也很清楚,这里的五六千私兵,就算能杀光一千二百黑骑,也没几个人能活下来。
况且......他想多了。
真要是厮杀起来,一千二百直接进城的黑骑必然会有损伤,但这里的五六千私兵也必然会被屠戮殆尽。
当的一声,人群中有人丢掉了兵器。
有了第一个人,后面的很快就跟了上来,兵器掉落的声音连成一片,大概两三刻之后,围在四周的人已经全都把兵器扔了。
“你们自己到兵营里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随意进出。”
张汤吩咐了一声,那些人随即默默离去。
他看向尹信安:“走,咱们去你尹家的祖宅看一看。”
尹家是大家族,当年从这里迁走的也不是尹家的全部,留在毛阳的也有一些。
经过近两百年的发展,本地的尹家日子过的也还算不错,在毛阳做采石的生意,靠着造假倒也赚了不少钱。
后来迁去兖州的人因为兵乱的缘故又回到毛阳,那时候,大将军唐匹敌还没有攻克豫州城呢。
徐绩听闻尹家的人回来了,想起来当年在兖州读书的时候,尹信安颇有才名,于是就向武奶鱼武先生举荐。
当时徐绩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必须要有自己人。
他虽然年纪轻轻就官居四品,成为要地封州的府治,治下数十州县,一时风头无两。
可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多少亲信之人,他必须得有帮手才行。
他当时以为,武先生纵然觉得尹信安是可用之人,也不可能直接重用。
他还想着,把尹信安要到自己手下,慢慢的培养扶植,先拉了尹家成为他的自己人,以尹家为桥梁过度,再收纳更多豫州本地的乡绅氏族,如此一来,他才能真正的在豫州站稳脚跟。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武先生见过尹信安之后,觉得他对于民治确实有很多想法,最主要的是当时豫州实在是缺人,太缺了,又加上对徐绩的信任,所以直接让尹信安做了登州府治。
这一下,非但尹信安没有想到,连徐绩都没有想到。
可也正因为这样,不管是迁回来的尹家,还是当初留下来的那一支,忽然就看到了希望。
此时此刻,在尹家大宅之中,正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至少聚集起来千余人。
尹家搬迁回来之后,分派出去不少人为官,但大部分人还是留在了毛阳祖宅这边。
这里,就是尹家的大本营。
张汤走到大堂外边就停下来,没有进去,而是让人搬了把椅子坐下来,面对着院子里的上千人。
人这么多,却鸦雀无声。
片刻后,张汤回头看向身边的廷尉军百办:“去看看兵营那边,所有人是否都已经进去了......屠了。”
那百办俯身道:“遵命!”
说完之后转身就走,不多时,八百名廷尉军黑骑就朝着兵营那边压了过去。
听到张汤的话,尹信安脸色猛的一变,他怒问道:“你不是说过,只要我配合你,就不杀那么多人吗!”
张汤摇头:“我说的是,你配合我,我请示宁王之后,会对你们有所赦免,但......”
他看向尹信安:“我不会请示宁王。”
尹信安忽然间反应过来什么,他看向院子里聚集起来的人,然后有猛的转身看向张汤:“你不会是也想灭我尹家满门?!”
张汤点头:“这次你说对了。”
尹信安眼睛骤然睁大,嗷的嘶吼了一声,朝着张汤扑过来。
可是他才扑倒近前就被廷尉军一脚踹翻,然后按倒在地上。
张汤语气平淡的说道:“我若请示宁王,宁王必然不会下令杀这么多人,宁王仁慈,灭门的事,自然不能是宁王的旨意,只是我一人之念。”
他手一挥:“这里也屠了。”
留在这的四百名廷尉军黑骑随即往前压了出去,连弩,弓箭,以及长刀。
尹信安被按在那,啊啊的大声吼叫着,可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张汤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的坐在那,看着血流成河,可他依然冷如寒霜。
我是张汤。
我知道,我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张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