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璋到了牧府大门,正看见庞统一个人站在门口,刘璋翻身下马:“先生为何在此?……难道,是来告辞?”
庞统笑道:“庞统知道皇叔回府,一定会去找在下,所以在下先到了,我知道皇叔有些话不方便说,我们去后山一谈,如何?”
刘璋点了点头。
……荆州牧府后面,有一小片山林,亲兵分散各处,刘璋与庞统走上山坡,夕阳藏在乌云深处,黄昏有些灰暗。
爬坡累的庞统气喘吁吁,将自己的长矛架在土堆上,一屁股坐了上去,掂了掂,笑道:“皇叔,过来坐。”
刘璋看了一眼,也跟着坐上去,庞统长出一口气道:“当初江陵投军时,怎么也没想到会与皇叔并排而坐,真是人生变幻无常啊。”
“那你想到什么?”刘璋随口问道。
庞统嘿嘿笑道:“当初吧,我就是想,要是皇叔真是个刚愎自用,看不清天下大势的残暴之君,就听叔父的话,顺便把你推翻了,当时还想过许多离间的计策,每天观察川军的军势,分析川军将领心理。
否则,皇叔心怀大志,破除四百年规条,有大作为的话,就来投效皇叔。
在庞统心中,皇叔要让庞统倾心来投,必然是虚诚纳士,就算庞统再傲气,皇叔也会赤足相迎,否则,皇叔就不值得庞统投效。”
刘璋没有接话,静静地看着西方的乌云。
庞统落寞地笑了一下,继续道:“可是后来才发现,庞统以前的想法真的太简单,不是黑呀就是白,不是白就是黑,少年时心里想象着自己的完美主公,只有怎样怎样的主公,才值得投效,后来终于发现,这样的主公,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皇叔既刚愎自用,又有妇人之仁,可是同时又心怀大志,欲以一己之力,撼天之树,同时,皇叔也有这个能力。
到现在,庞统就如那天下棋说的,庞统是真心愿意投效皇叔,不是因为庞统对主公的要求降低了,而是皇叔的行为改变庞统。
皇叔刚愎,但是心里有自己的目的,谋士当然是希望怎么取得胜利,怎么取得天下,就希望主公怎么做,但是皇叔也是人,有自己的行事标准。
一头死掉的羊羔,是拿来吃肉,还是埋了,吃肉的觉得埋了的傻,埋了的觉得吃肉的无情,都不能算错,。
皇叔的妇人之仁,也是一样,其实有时候看起来这样不明智,但仔细想想,又何尝不是凝聚人心,正因为皇叔外忌内宽,才有一大批文臣武将效忠,而这,也是庞统愿意投效的一个原因。
没有皇叔对世族的刚愎,没有皇叔对百姓的仁慈,也就没有今天的皇叔,否则,皇叔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诸侯罢了,那样,庞统也不会因为钦佩皇叔的雄心,在这里说这么多废话了。”
庞统近乎自嘲的语气说完这些话,沉默的低着头,刘璋看得出来庞统很失落,庞统与周不疑一样,都希望找一个心目中的主公,可是不同的是,周不疑对于建功立业没有什么兴趣,所以有没有主公都没关系。
而庞统却是一心想建功立业,哪怕背弃自己的宗族,也要将自己的才华发挥出来,这样,在强烈的功利心和没有际遇之间,就显得格外痛苦。
而现在,庞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虽然不是理想中的主公,却从另一个方面看来,比自己理想主公还要适合自己的主公,可突然发现,自己不能效忠,还必须要离开。
这样的酸楚,没人能够体会。
刘璋看着庞统,知道庞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选择,过了半响道:“士元,本官选择了樊梨香,放弃了你,今后何去何从?”
“皇叔为什么要诛杀司马家?”庞统没有回答刘璋的话,突然抬起头问道。
“司马家冒头了,而且樊梨香将司马氏架在火上烤,百姓都对之恨之入骨,本官不得不杀。”
“呵呵。”庞统笑了一下,“皇叔可以找出千百个杀司马氏的理由,当初江津渡之辱,举荐徐庶之恨,抛弃徐庶之孽,以及襄阳藐视皇叔,还有皇叔说的那些理由,可是这些都不是皇叔诛杀司马氏真正的原因。”
庞统说着笑了一下:“樊梨香,庞统知道皇叔不是因为樊梨香的,而且,从那日下棋回去,我仔细想过了,皇叔有皇叔行事方式,就算留下樊梨香,庞统也愿意效忠,庞统不想再去辛辛苦苦找主公,找来找去,很累。
皇叔没有庞统,也能有今天,如果加上庞统,就因为一个樊梨香不能定鼎天下,那不是显得庞统太无能了吗?更何况,樊梨香的行为,让皇叔也生出了忌惮之心,不是吗?
可是庞统知道,皇叔真正下定决心放弃庞统,不是因为樊梨香,而是因为整个庞氏家族,皇叔,要对世族动手了是吗?”
刘璋脸色微微一动,黄月英看得出来的,庞统自然也看得出来,刘璋今天忍这么久,不就是要逼着世族造反吗?什么罚没土地金银,对司马氏诛族,就是要把世族往绝路上逼。
刘璋无声地点点头。
庞统淡淡地笑道:“皇叔的做法,庞统可以理解,自皇叔进驻襄阳,再也没有一场明仗,都是世族在想着怎么和皇叔对抗,这种对抗不能对皇叔伤筋动骨,可是就像身上的蚊子,不打死,不能安心办其他事。
瞒报,贿赂,这些都还是轻的,诸如蔡族一般,这种一直隐忍不发的力量,才是最危险的,皇叔站在明处,如果一直和世族磨,与世族拼耐力,皇叔恐怕就得耗死在襄阳,而且还可能被蔡族反咬一口。
所以皇叔才决定官逼民反,襄阳上万条性命,十年经济为代价,也要让襄阳先安定下来,真的好魄力。
其实庞统心里很佩服皇叔,庞统虽是世族子弟,却恨极了盘根错节,利益关系千回百转的门阀世族,有时候庞统被家族逼着做一些事,都恨不得离家出走。”
庞统说着叹了口气:“可是如此一来,庞氏家族牵扯其中,庞统再也无法为皇叔效力了,这才是皇叔放弃庞统的真正原因吧。”
刘璋无言以答,庞统说的一点没错,从进入襄阳开始,那些自以为是的世族就开始算计自己,故意放走陈生,分兵张允,贿赂,挑拨,离间,层出不穷,刘璋的耐心真的快被磨光了。
刘璋以十万兵马出川,不是脑子生锈来以寡敌众的,冒这么多险,不就是想赶在北方统一之前,占据先机吗?现在四路大军环伺,襄阳世族还要跟自己比耐心。
恭喜,世族赢了。
刘璋不想再耗下去了,而这其中庞家是绝对跑不掉的一家,明目张胆与司马家无二,而且人才辈出,不可不除,刘璋不得不放弃庞统。
“刚才见到皇叔之前,庞统一直在想,庞统是不是可以不要家族,只为施展抱负,抛弃一切,想了许久,虽然庞统很反感自己的家族,可最终发现,不能。”
庞统说完叹了口气,沉声道:“如果皇叔诛杀庞氏家族,皇叔就是庞统的仇人。”
“不过。”庞统看向刘璋,凄惨地笑道:“可能庞统没有机会与皇叔为敌了,庞统也在皇叔的诛杀名单之内吧?”
刘璋沉默不语,却答案很明白,庞统这样的人,如果与自己为敌,将是心腹大患,刘璋绝不会留的。
与智者说话,不用隐瞒。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庞统双手放在膝上,眼睛盯着地面,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这样失落过,一个自己愿意投效的主公就在面前,自己本该追随他谋划天下,登上点将台,指掌千军万马,与天下英雄豪杰决胜于神州大地,出将入相,让后世牢记自己的名字。
可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与之站在了对立面。
这一刻,庞统对自己家族的恨,又加深了一层,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自己还是庞氏的人,再离经叛道,又怎么眼睁睁看着家族覆灭,而投效自己的敌人?
庞统忽然起身,又回身蹲了下去,看着面前这根黝黑的长矛,这也是自己进入川军,得到的唯一的礼物了,一直陪伴着自己。
死之前,庞统忽然觉得,跟这根长矛有了很深的感情。
刘璋诛连庞氏,庞统在今天高台上的刘璋,闭着眼睛很久睁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意识到了,可是自己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智慧化解危难。
庞氏要与刘璋作对,是庞统想劝也劝不了的,庞家这样的大家族,散布五湖四海,荆州不过是一个旁支,与江州那些小世族完全不一样,庞大的家族利益,让家族之人不得不与刘璋对抗。
如果有人胆敢忤逆,就是不孝子,就是离经叛道,就是家族的罪人,社会的公敌,声讨的对象,连史书也会唾弃他。
没有听庞德公的话,试图颠覆川军,庞统就已经被庞家人咒骂了无数次了,还怎么劝?
唯一的挣扎,就是庞统可以用自己的智慧,来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可是庞统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