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余晖这么一茬子事,方昭反倒面对杨晟更为尴尬了,余晖方才那番泄愤之言,揭露了他们聚贤殿内部的矛盾,也不知这个新任都令史会对他们有什么样的印象。
不过方昭又觉得何必遮遮掩掩,事实如何便是如何,如说家丑不对外人言也就算了,杨晟毕竟是聚贤殿的新都令史,而且有自己老师沈承言接引的这层关系,实际上双方站位会更近一些。
而且杨晟新都令史到任,这也有助于他先察知内部情势。
方昭引路到了中堂,此时天色渐暗,此时越发入寒的冬日里,文书院说在的房屋已经亮起灯来,透出两三个人影。
两人还未进去,人声却已经传了过来。
“听说那殿下去隐秀峰请来的都令史,当时就敢在景文法师和五位金钺面前,甚至还当着七里宗一干炼炁士下手,外面都说这可是个煞星啊,殿下让这么一个杀星进咱们聚贤殿,你说要是动辄他就杀人怎么办,我胆子小,恐怕到时候被他铜铃大眼一瞪,我这心就要抖一抖,日后若是天天见到,那这日子还怎么过?”
方昭正要准备上前进入以打断内中讲话,却被杨晟伸手拦住了。
此时室内另有人道,“那就算是个杀星,传闻中蜀山蛮夷炼炁士,那既然入了我聚贤殿,哪怕再如何身高一丈五大三粗彪悍蛮横,也该会有所收敛,老章,你大可放下心来,殿下此举必有深意,要知道我等聚贤殿说是为皇家办事,但算起来,聚贤殿仍然实力不济,太浩盟有八大王庭执杖,伏龙营,七里宗狄端云就是盟首之一,而我大梁呢,皇家的修行实力又在哪里?书院虽然也有修行士,但多数在养气求长生上面,并不擅长动武,我聚贤殿如今迫切需要的就是武力。蜀山宗,好歹也是一支可以拉拢的力量。”
对话的两人都是中年,此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那么蜀山宗所言的妖祸,是否是真的呢?古妖祸乱他们的故地,所谓的古妖是否真的正有所觊觎我大梁?”
方昭听出了此时内室的三人,那叫做老章的叫章戍,另一个叫赵铮鸣,两人都是聚贤殿七品典签官,而后面那年轻的声音,是位新晋八品录事,好像叫做齐南枫。
方昭此时看杨晟,看到他没有半点不耐表情,心头松了口气,杨晟这个都令史是六品官位,再加上作为殿下近臣身份,室内三人都无甚来头背景,平时也不是什么刻薄之人,如果平白得罪杨晟,他辗轧内室三人实在稀松平常。
蜀山的所谓古妖妖祸一说,因为姜胤之死,眼下倒是传播开来。
那年轻人齐南枫在内室询问这件事,章戍就是摇头,“不好说,你要说古妖在外域作乱,残暴狡诈,吞天食地,荼毒生灵,我是信的。但如果说潜伏我大梁,依靠着制造妖祸就祸乱,甚至让我大梁国遭受灭顶之灾……这就无稽之谈了,区区妖人妖物,如何能与我大梁天威抗衡?我只能断言这是有人想达到某个目标,以此夸张的别有用心之辞了。但所谓妖祸此事没有那么简单……”章戍伸出手来,指了指头顶,“说不定这里面就有朝堂之上,利用此事进行更高的权争,涉及公主府,二皇子两位殿下啊……”
赵铮鸣道,“自大皇子被废太子以来,二皇子如今背靠太浩盟支持,公主殿下这边,除了可以依仗一下仅有文言而无武脉的白麓书院,我聚贤殿就是想要收罗人才,也难以从织下罗网的太浩盟和伏龙营手上抢到些修行炼炁士。聚贤殿成立至今这么多年,若是说搜集情报信息,我们半点不差,但如果说真要将这里打造成济济一堂的修行万家所聚之所,那就是个笑话了。甚至这聚贤殿中,张道林是相国的人,其余一些个参事位置,都有太浩盟十大盟首派各自‘推举’,公主殿下不能不给太浩盟这个面子,虽说这些进来的十大派客卿都无实权在手,但至少也算是一根根钉子,这让殿下想发展些自己实力,又该有多难?否则怎么可能亲至蜀山,剑走偏锋的想拉拢蜀山宗到我们这边……无可用之兵,实在是公主殿下最大的难题。”
之后就是三人的感叹,眼看着也听不出什么来,杨晟拾步,往内行进,这个时候方昭才先一步入门,三人见到他们无声无息从正门走入,都吓了一跳,等方昭道明杨晟身份,来领身份牌和通行文牒,三人脸都惨白了。
正坐立不安,恓惶无比,要当即告罪一番,却听到方昭道,“都令史大人刚刚到达,今日旅行劳顿,还烦请三位快些把文牒办理妥当,我好领都令史前往馆内休息。”
三人这才如梦初醒,也不敢提先前言语,迅速把事情办妥,章戍毕恭毕敬的把文牒递到杨晟面前,杨晟收了去了,面对拱手行礼的三人,他对章戍道,“我不是铜铃眼,所以你以后也不必怕了。”
又对赵铮鸣道,“身高还没到一丈,也没练出一身魁梧雄壮的体魄,看到这样的我,是不是让你有些失望?”
末了丢下这两句话,杨晟领着青荷与方昭离开。
……
等出了文书院,杨晟歪过头来,对方昭道,“那三个是不是我们自己人?需不需要日后参他们?”
这话让方昭震动不小,他看着杨晟,心想这个都令史还真是非常人,先前自己还在想着如何拉拢他,实际自己老师沈承言也在通过他身边的丫头向他示好,不知他会不会记这份接引之情,或者他还是会冷淡处置,不会偏向任何一方,在聚贤殿这种是非处明哲保身,如那些个立志想成为权臣的人一样,冷静权衡,让人揣测不到想法。
谁知道他直接就来了一句是不是自己人。这瞬间打破了方昭所有的构思,没想到这位是性情之辈,难不成蜀山人都是这般,爱憎分明?
方昭心底对杨晟生出了极大好感和逸趣,道,“章戍,赵铮鸣和齐南枫,实际都是本分人,他们对都令史大人的说法,都是听了外界人云亦云,并非存心不存尊敬之心。”
杨晟一笑,“我看他们也不是坏人,那就放过他们啦。”
方昭忍俊不禁,亦装模作样拱手,“那我就代不知罪的他们谢过都令史大人大量!”
两人相视一笑,向鸿胪馆走去,方昭沿途介绍,鸿胪馆乃是聚贤殿参事居住之地,其中亦有公主府豢养的客卿宾客,全馆被竹林环绕,馆内打造十分气派豪华,势必要显示出公主求贤若渴的决心,所以有些设施构造,比公主自己的府邸都还要用心,舍得用料。
只是去往鸿胪馆沿途都有禁卫把守,所以必须要身份名牌文牒,方可在聚贤殿内通行,等到了鸿胪馆,又是一副灯火通明的景象。
隐隐有些喧闹。
方昭便道,“鸿胪馆平时就是歌舞汇集之处,梁都的名伎士子,但凡被宾客客卿邀请者,尽可从正门而入,在前馆饮酒作乐,所以歌舞通明是常事,后馆属于聚贤殿参事和官员居所,相对清静,听曲饮酒可以去前馆。今日是公主礼宴铁弗部使臣,鸿胪后馆这边,客卿也在自作乐宴,所以要比平时热闹一些。”
方昭又道,“下午至今都令史大人还未用饮食,不如一会就让后厨做些,你我在馆内共饮?”
杨晟摆了摆手,“我们是修行者,数日不尽米粒亦无问题,这些就不必拘泥了。”
方昭点点头,他也实属不愿应酬,杨晟如此说,那就不勉强了。
等进了后馆,喧闹之声放大,忽而有女子哭泣之声,不过多时,旁边一簇树木凌乱之声,有女子衣衫褴褛不管不顾冲了出来,又扑倒在地上,向着路边站岗军士求救,而那些军士只当充耳不闻,头撇开到一边去。
那女子没有办法,继续向前爬行,身后传来放肆大笑的追赶之声。
旁边的军士不管,唯有眼前的杨晟三人好像是此地官员,特别是方昭,面露英气,那女子病急乱投医的扑了过来,跪在地上拉住方昭的袖口和衣襟,哭道,“大人救救我,救救我性命,我受不了了,实在受不了了……”
方昭见到此时女子衣不蔽体,浑身还有很多条血痕,最让人醒目的是肩头上血浸着的两排牙印,已然是怒火上涌。梁都里有些达官显贵,确实爱养瘦马**,“醉酒鞭名马”,就是指一些让人发指的行径,但没想到,眼下这一幕就公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只看那些军士也不敢管这种事,就知道那背后竹林里,必然是有些身份尊贵的人在进行如此之事。
后方竹林已然闪过一个浑身酒气的瘦削男子,随着那男子一并跟出丛林的还有一群明显看上去就是贵胄身份的人物,亦都是一个个醉意醺醺,又更在此时不加掩饰于眼睛里的兴奋和残忍。
那为首的瘦削男子放肆大笑,“你跑啊,你跑得到哪里去?你等风临美人的韵致,我玩起来才最有意思……开国伯已经将你赐于我,你就是我的人,我就算今日玩死你,最多就是明日告罪一声,你现在给我乖乖过来做那舔茎名马,我还考虑留你一条活命……”那人说着,已然撩起了外袍,结果内里是什么都没穿,当的是荒唐至极。
方昭怒从心起,心想这究竟是什么人,如何视人命如草荐,旁边一名闻此动静的军卫长已经过来了,他认识方昭,连忙对正欲上前理论的方昭道,“方大人不可,那位是惹不起的人物,那是左丞张道林所邀今趟助阵公主殿下的客卿王封的首席随从曹禹。王封是开国伯王家子弟,今趟亦正在礼宴之上,担当公主应对铁弗部来使的左膀右臂。他的随从曹禹便在后馆这边开宴,此人亦是开国伯得意看中之人,我们聚贤殿不能得罪……”
方昭看着面前卫士长,道,“那难道弄出人命也不管?在鸿胪馆这边,搞出人命来,谁来担当?”
卫士长低声道,“这种事,这座都城那些达官显贵里每天不知会有多少,至于若是真出了人命,那当然会有人担责,可那绝不是你我二人现在的责任,可若是今日你强出头,方大人事后可能就真要提防了!”
那女子听了这话,哀莫大于心死,已经不再哀求,抖若筛糠。她作为卖艺伎人入了开国伯家,以为从此能有一个好归属,哪怕是承了开国伯族内哪位雨露,当一个妾室或者近身丫鬟,那也认了,谁知原本以为开国伯看中挑选出来,却把她们当做收拢人心的物品赐给要拉拢的人,若是良人也就罢了,偏偏落在了那曹禹之手,据说此人擅长为家主做些不干净的事,同样也心思狭隘歹毒扭曲,最喜欢折磨玩弄女人,而她到其身边,还尚存一丝侥幸,认为将其伺候满意了,自己总会不同。谁知道确实使劲浑身解数,对方此前还状若正常,可往后就突然变卦,先拿出鞭子满地抽打自己不说,还在自己身上又抓又啃,仿若野兽。遭受极度折磨和恐惧的她终于忍受不住,夺路而逃,谁知道听闻眼前这官人和军人一番话,在这世道中,才发现谁都救不了自己,她心知触怒曹禹,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眼下已然崩溃。
身子被一件不算大的大衣遮住了,青荷脱下自己的披风,把她盖了起来,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不会如何安慰她,只觉得大概这样就行。
那曹禹已经到了近前,看到是方昭,还不至于太过分的放浪形骸,笑道,“方大人,哎哟,方大人办差才回来吗,那可真是可惜了,错过了今日公主礼宴。这不,我们这也在为公主宴外使而庆祝着呢,可能稍微叨扰了,没关系,我这就把这不开眼的下人领走,重重罚她!嘿嘿,重重罚她!”
方昭满脸怒意,拳头捏得咔咔直响。
那曹禹看到,反倒不退反进,把脸凑上来,笑道,“怎么着,方大人今日没赴上宴,难不成饥肠辘辘,那正好,我这边宴席,一并来啊,嘿嘿,你若是看上这女人,那就送给方大人了,不过有个条件,要让她当场把你给喂饱……那我曹禹,就忍痛割爱。怎么样?方大人,说到做到!”
“无耻!”方昭捏起的拳头再忍不住,轰然朝曹禹脸上砸去。此时旁边军卫长再叫“不可!”,也已经晚了。
方昭毕竟是修行者,但所学体术都是书院一些简单强身健体之法,不过饶是如此,仍然是出拳破风极劲。
眼看着要砸到曹禹面容之时,曹禹脸上现过诡笑之色,他等的就是方昭这先出手一步,功聚肩头,迎向方昭这一拳,以有心算无心,看似肩膀吃拳,实际已卸开方昭这一拳,同时肩头撞向方昭手腕,方昭传来闷哼一声,显然吃了暗亏。
“方大人好不识抬举!”他呵呵一笑,在方昭捂着手退后的瞬间侧身,一巴掌就朝着方昭脸上扇过去,这一掌他运足了劲力,这一掌打上,绝对能把方昭打到重伤。而他同时还占了理。
此人阴险刻薄,果然如同传言。
但就在他那一巴掌即将临到方昭脸上的时候,却看到方昭身旁那个年轻冷峻的青年陡然上前,一脚踹中曹禹胸口,那曹禹这之中几次身位变幻,都最终没躲开这一脚,整个人打横飞跌出去,途中全身气劲不断爆破迸散,落在远处地上,喷出一口血,再起不了身。
旁边一干随着曹禹的显贵们,一时噤若寒蝉,对此声威,谁都不敢再造次。
一干人安静之余,杨晟转向方昭和身边军卫道,“在我这个都令史面前醉酒闹事扬言杀人,是什么罪行?”
方昭愣了一下,才道,“杖责之罪!”
杨晟指了指远处的旗杆,“看他醉得不省人事,杖责就免了,把他挂到那根杆上,晾他一天一夜,以儆效尤。”
……
文书院之中,章戍,赵铮鸣,齐南枫三人之间,此时就有些尴尬了。
齐南枫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位都令史挺有意思,你看啊,他最后坦然向你们道明,他听到了你们最初时说他的那些闲话,看上去故意说出来让你们难堪,但这恰恰好是开诚坦然的表现,证明他并没有在意。若真是官场上那些人,心头有了芥蒂,是决然不会表现出来的,只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赵峥鸣道,“我看你所言甚是,若是那杨晟和我,和章兄一般年纪,又在这官场打磨甚久,那你我就要担心了。”
章戍道,“哎,你说这传闻害人不浅啊,传闻听来,我们还真以为他是身材高大的蛮横之辈了,没想到竟然是个年轻人……又太年轻了一点!”
赵铮鸣点头,“世人传闻,不免添油加醋。总是看到了三分,恨不得渲染成十分。如此看来,这个都令史,怕也只是挂名而已。公主殿下需要有和蜀山那一脉的纽带,所以寻了杨晟这么个蜀山弟子,在这边,算是给足礼遇,供起来就是了。你我日后见着他面,还是恭敬的叫声都令史大人,年轻人嘛,未必睚眦必报,但捧着总是不错的。小齐啊,这为官做人之道,你还得多学学!”
齐南枫笑道,“是了是了,我就是多学学,别像您二位老江湖一般,背后说人闲话,总是没有不透风墙的!”
章戍和赵铮鸣都吹胡子瞪眼起来,“嘿,你这小子,怎么就是茶房里的笨伙计,能不能提开的那壶!?”
三人笑声中,忽闻一个消息传遍聚贤殿。
客卿曹禹冲撞新任都令史,被一击打成重伤,挂于旗杆示众!
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方才闲话中聊及的那个年轻人,开始让他们背脊泌出一些些微畏惧密密麻麻的汗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