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长江的出海口,作为江水冲击而成的沙洲——壶豆洲(又作胡逗洲)之上,狼山镇中升起数道不同颜色的烽火,已然如柱的高高直冲云霄。
而在狼山镇外围,则是密密麻麻争渡而来舟船,以及在白底金雀的旗帜指引和前导下,持兵挽弓奋力攻杀向前的淮南军。
而在一面“姚”字大旗之下,淮南行营四军之一的右骁雄军使姚归礼,也在蔚然端坐望台打量着战况。而在旁的一名文士亦在为他赔笑着解说什么:
“梁太清六年(公元552年),侯景之乱的那位宇宙大将军,便就是兵败此洲后为王僧辩军士所获。”
“就在八载前的乾符二年(公元875年),浙西狼山镇遏使王郢,亦是在此纵横海上而肆虐江东两浙的。。”
“去岁又为太平贼军所窃据,如今这处风高浪急,旋转三山的江淮要冲,正合当在军使手中得以光复啊。。”
不久之后,带着满身烟火味和燎卷的须发,走过来的巢湖水军兵马使陈珙,却是难免忧色道:
“掩袭这区区的狼山一地的得失,俺倒不在乎,可是咱们真要与那些。。那些淮西贼协同行事么。。这岂不是与虎谋皮么,”
“咱们这次可是将淮南镇下,好不容保全下来的水师都给搭上了,才得以全力冲破贼军在江上的封锁和隔断;将这些兵马送过来的宝贵时机啊。。”
“我自当晓得,可是这不过是驱狼并虎,两害取其轻的权宜手段而已;虽说那刘汉宏乃是反复无常的五姓家奴,但那雄踞荆湖而鲸吞江东的太平贼,才是真真的猛虎啊。”
姚归礼郑重其事道。
“若不是这次欲堑难填的欲以扫平浙东,而不是固守浙西之地的话,我辈不晓得多久才能等到这乘势而动的机缘呢!也合该是太平贼于地方酷烈过甚,令士人、缙绅皆不得活,才屡屡冒死将消息送过江来。”
“如今浙西各州地方正是大为空虚之际,江上的水军也大举分兵南下了,正是我辈报效朝廷、光复镇海(浙西)的天赐良机啊。一亦镇海克复,难道还怕没有殷富地方安置更多的官身,就食和犒赏那些军将士卒么。。”
“若是能因此断了浙东那些太平贼的后路,就更妙了。就算这些贼众悍战难缠,火器犀利,在缺粮少械后继断绝之下,又能够发出几分战力来呢,届时我辈只消整好以暇,据地以战了。。”
“此为不战而屈人之兵之道;也正因此次,梁左史才不惜与那吕内府撕破了面皮,在令公当前为我辈求取的这出战之机。。自然了,若是诸事大多顺心,则我辈也要合力推举梁左史为镇海留后。。”
“这样,我等就日后不用再回到广陵城中,在那个啥劳子吕真人手眼底下继续受那肮脏窝囊气了。。大伙儿在这镇海故地各任一方,威孚自专岂不大大美哉。。”
“原来是如此情由,那我可以安心回去好好的鼓舞一番了,”
巢湖水军兵马使陈珙释然到。
然而说到这里,姚归礼不由的皱起眉头道:
“这么还没打下来,就这么区区的狼山弹丸之地,约不过数百贼卒而已。。”
“我的水军座船上尚有许多未曾损毁的器械,或许可以拆卸下来相助一臂之力。。”
陈珙也顺势主动提议道。
“那就有劳了。。”
而在江口沙洲上一座小丘台地,所建立起来的狼山镇;原本是一处足以容纳七八百人,而营房、兵舍、饭堂、操场武库俱全的标准军事戍垒。
后来又经过前任狼山镇遏使王郢的扩建和加固,而成为王郢纵横海上寇略两浙的后方大本营和老巢所在;因此,当王郢之乱被镇海节度使裴璩平定之后,下令将狼山镇毁弃为白地。
因而后来的狼山镇因为地处要冲,自发人口生聚而重新派兵驻防和管理之后,也就只剩下一圈外围土垒,加上新挖的壕沟和木栅而已。
而在残缺不全的土围和木栅背后,满身是血而脖子上被缠了一大圈,却依旧阻止不了血水渗出的老义军出身旅帅曾汝一,也在断断续续喘着粗气,对着左右同样灰头土脸血迹斑斑的士卒们交代道。
“这儿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反正该放的消息都放出去了。咱们这些跟着黄王吃过苦,也随大都督享过几年福的老骨头,就此搭进去也就罢了;无论如何都有人承袭咱的姓氏,也有后人受用咱留下的好处和福利。。”
“但是你们这些可还没有建过几次功,尝过女人滋味生瓜蛋子就算了,莫要于我说什么与地携亡的话语,真会笑死人的;接下来,就想法子冲出去多少是多少,”
“尽管往西面走就是了,这季候那儿的潮迅不急,江北的船不好靠过来,但是往南边飘却是轻松的多,就算不会说,抱上空囊子也有机会冲到岸上的,”
“待到那些淮南狗子冲进来后,你们就脱了袍甲赶紧向外冲,我们这班老骨头也会多拉几个垫背的,替你们壮行呢。。。”
连打带踢的把这些江东本地招募来的年轻士卒,都给赶下去准备之后,曾汝一才慢慢的松弛下身子来;用逐渐变得颤抖无力的手臂,给自己点上一根辛辣的收卷烟丝,而在氤氲的烟气当中慢慢的眼神涣散开来。
作为在淮南官军突袭当中幸存下来,太平士卒中位阶最高的存在,他又怎么不知道情势上的不乐观呢。
他可是亲眼看着那些从分别从外海和上游漕河中,绕过来的众多淮南战船,是如何在肩上成群结队的汇聚起来。
又是如何冲破奋力迎战太平水军的炮击、投火和冲撞、跳帮,而将一波波满载兵员和物资的船舶,给强行冲滩和撞底式的送到对岸去。
相比之下,他这里只是即将发生的全面大战中,微不足道的小小一处插曲而已。现在,他已经完成了自己驻防于此的基本使命了。
也就是指望南岸那边得到告警之后,能够及时按照日常的操条进行的清野坚壁,而少一些军民百姓的损失和伤亡,那自个儿在这儿的舍命坚持,也就有了意义了。
就在一根烟被他辍到烫嘴的功夫之后,被无数杂物堆砌起来的门道,也终于在沉闷轰击声中,不堪承受蹦碎开来;在滚卷起来的烟尘当中,那些头戴夹耳硬盔和身披镶铁两档铠的淮南军,也咆哮着一拥而入。
他们就像是崩决的洪流一般的,气汹汹淹没了道路上一切敢于拦阻的人和事物,又分流出一股冲到了正背靠依坐在土垒上方的曾汝一身前;不暇思索的挥刀就砍下来。
这一刻,曾汝一透过残余的烟气,看到的却是自己电光火石的一生;干裂的田地与青黄不齐的禾苗,充满饥馑与苦难的童年,徒劳吐血累死在田头的爹娘,躺在自己怀里断气的婆娘和孩子,
再到冲进乡吏家第一次尝到麦饼的滋味;赤手空拳扒上墙头上被人捅穿肚子,掉在死人堆里又强撑着活下来;拿着锈迹斑斑的简陋朵刀看在一个官兵大腿上,扯下马来的第一个斩获;
乃至是在广府的内乱中,与那些昔日同袍刀兵相向,冲进华美厅堂里将那些衣着锦绣、奴婢环绕的义军头领们,给捉住拖扯出来;与纹面斓衫的西原蛮迎面冲杀在清脆的铜鼓声中。
还有在屯庄里帮助抢收时所接受的招待,看着那些孩童们和宣传队的歌舞;各种送过来的先做物产,吃的满嘴流油和撑到嗓子眼里的饱嗝滋味。
最后是来到江东后,对于肥美富臾田土的羡慕和身处鱼米之乡的感叹;对于圈地建立了屯庄的日后光景种种憧憬和期待;只可惜已经看不到那一刻了。
曾汝一平静的看着兜头落下的利刃,如释重负松开手中的火头,又轻飘飘落在一滩粘稠刺鼻的事物上,顿时在星火迸溅之间,腾起一蓬火苗又飞速的沿着痕迹引燃开一大片。
可一点儿都不疼啊,真的不疼啊,看着火焰中惊慌失措乱窜的淮南兵,他如此想着仿若是投过了吉红色的火光,又看到了父母和妻儿枯瘦的面容。
而在南岸江边修补过的大堤便,一座数层哨楼兼做壁板信号塔上,望着远方已经逐渐消失的烟柱;瘸腿的驻队校尉李三光也对着左右聚集起来,各持刀抢、弓箭的巡护队和驻队团的成员喊道。
“狼山的兄弟已经尽忠职守到了最后一刻,接下来该轮到咱们这些了。。”
“哪怕战至最后一个爷们,也要确保乡里和庄上的妇孺,都给安然退到城里去。。告诉他们,些许猪羊房舍的损伤算个甚,只有人没事了,将来才能凭本事和卖力再找回来。。”
“切记不要随便气上头,和这些淮南狗子硬拼则个,抽冷子偷他几个就行。。想方设法拖住他们的行事;”
另一名专门派遣而来的年轻虞候亦是补充道
“放心,大伙儿平日里的额操练不堕,不就是为了应对这般的情形么。。土贼流匪打得,这淮南狗子就打不得了呢”
有人故作轻松的应声道。
“就是,挖坑、设拌,射猎,填井,放火,咱们那个不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