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波利斯前来与他们接头的人到得很准时,太阳还未落山之前,便已如约而至。
对方一共来了七八个人,领头的是一个叫白夜的年轻人,砂夜向方鸻介绍过对方,这些人原本是塔波利斯驻古拉总部的成员,只是属于中下阶层而已。
“在那场变故之中骑士团高层大多受到波及,”她沙沙的嗓音队伍频道之中说道:“但圣殿并不在意其余无关人等,事实上失去了骑士团托庇之后,这些人也大多各自散去,塔波利斯早已名存实亡。”
“白夜他们其实也一样,他们现在其实算不上是骑士团的人,只是愿意帮我们的忙而已。我过去和他熟识,曾经在一个小组之中出过任务。”
“很高兴认识各位。”白夜正伸出手来,同时用一种有些奇异的目光打量了这位传闻中的‘龙之炼金术士’一眼,“听说你们想要进入古拉?”
方鸻在队伍频道之中听完砂夜低声的陈述,才伸出手去与对方握了一下。
不过他开口道:“我们是要进入古拉,但不仅仅是我们而已。”
那个年轻人闻言愣了一下,不由看了看他,再看了看一旁的砂夜,有些不太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方鸻注视着对方的目光,才答道:“你们是砂夜小姐信任的人,希望我也可以信任你们,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情,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我们,关系到砂夜小姐,也关系到你们与塔波利斯的命运,我希望你们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几个塔波利斯的成员闻言互相看了看,同样显得有些不明就里。
“艾德先生,这是……什么意思?”白夜问道。
方鸻语气平淡地答道:“不久之前,我们为人所委托,负责调查鸦爪圣殿在整个北境的布局。而在调查之中,我们逐渐发现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事实上不仅仅关系到北境,也不仅仅局限于艾塔黎亚,它甚至与星门,与超竞技联盟产生了一定联系……”
他又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道:“本来我不应当告诉你们这一切,但眼下那些人已经切断了与星门另一边的联系,并打算孤注一掷。现在他们要对艾尔帕欣与古拉下手,而那是两座城市,成千上万个家庭,几十万与你我一样普通人,无以计数的生命的安危。”
方鸻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几人,始终带着一种平静的色彩:“我无法求助于他人,所依靠的也只有众位而已,因为你们与我一样是选召者,还记得我们在《星门宣言》之下所立下的誓言。若这一刻,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我希望会是和我一样的各位,因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正是因此而至。”
他打开了一页光屏,放在对方面前,那光页之上是星门港授权的图章与印徽——环绕着星门的橄榄叶,与一柄交错的利剑。
“当然,”方鸻再度开口道:“这也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请求而已……”
白夜看着那个图章,眼中这才闪过一丝讶异的光芒:“这是……”
“星门港,第三区,来自于特别戒备部队的征召令。”
“星门需要选召者回应它的号召,这是对于承诺的回答,现在,你们的身份需要你们践行诺言了。”
方鸻一边说,一边从荷包里拿出了一枚印记,而那印记之上只有闪耀的星环,与一扇通往异世界的大门,以及两个字节的简写——那是他的名字,也是选召者的徽记。
他拿起这徽记,并静静地佩在自己的领口之上,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面前每一个人,开口道:“各位,告诉我你们的答复?”
这个举动落在众人眼中,便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因为它象征着选召者对于自己责任的回应,乃是文明对于个人的征召。而当危机降临的那一刻,当境况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选召者的身份便回归了其本原——
那是它最单纯与本质的含义。
代表着勇气的开拓,与人类文明的象征。
塔波利斯的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看到对方目光之中的震惊之色,他们以为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任务,只不过是为帮帮昔日同伴忙,但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情况。
不过每个人都默不作声,但也各自从自己的荷包之中拿出那枚印记,然后佩戴在左领之上,并用手轻轻按了一下,将它固定在那个地方。
白夜最后一个佩戴上了那印记。
其实不需要回答,因为这个动作便已经是回答本身。
方鸻看着这些人,默默收起了手上那页光屏。
他心中微微有些战栗——倒不是兴奋,而是因为他手上这一张当然不是什么星门港的征召令,而是只是军方早些时候给予他们的一张通行证而已,事实上是他从是苏长风给他的邮箱之中调出来的。
当然图章是货真价实的,不含任何虚假,只是他当然没让这些人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他心知肚明自己这么做冒着多大的风险,一旦情况不如他所预计的话,单单是冒用星门港名义这一项,就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但眼下已经容不得有再多考量的机会了。
联盟方面已经启用了反制的手段,锁死了社区上所有向外联系的途径,虽然军方肯定已经察觉了异常,但对方什么时候才能与他取得联系,目前还是一个未知数。
而联盟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胆大妄为,却已让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
对方摆出了一副十拿九稳的阵势,连弗洛尔之裔也倾巢而出,此刻整个北境上空都巡弋着对方的舰队,若非计划到了关键的关头,对方岂会如此孤注一掷?
而联盟越是表现出不顾一切的态度,越是让人肯定这背后一定有着惊天的阴谋——它毫无疑问是与鸦爪圣殿在北境的布局有关,虽然自己还尚未抓住背后那个关键的线索,可联盟的态度已经勾勒出了这个阴谋大致的轮廓。
可以想象在社区之上一意孤行的举措之后,联盟会受到怎样的事后清算。但现在对方甚至连这一点也不再顾及了,这背后所隐含的答案是什么,仅仅是去考量这一点,也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
七海旅团还有多大的圜转空间?
眼下还仅仅是弗洛尔之裔,彩虹同盟呢?甚至银色维斯兰,蔷薇十字军是否还值得信任,作为同属于联盟之下的两大公会同盟,它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是在伊斯塔尼亚的时候,方鸻也从未有这样的感觉,他分不清楚那些人才是自己的敌人,那些人会是自己的盟友,举目四望,仿佛举世皆敌。除了身边这些可以信任的人之外,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他还可以信任谁?
他只记起苏长风曾与自己说过的话,两个世界之间的界限,不再像是过去那么泾渭分明。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明白倘若在这个时候,自己还循规蹈矩的话,那么恐怕会错失一切。
因此他并未犹豫太多,不管是对是错,总得要有人来承担起这个责任。
方鸻其实并不能无条件信任面前的这些人。
很少有人能经得住诱惑,他不清楚这些人当中是否真有人已经背叛了塔波利斯。
但他之所以这么做,正是为了坚定这些人的信心。若他们只是为弗洛尔之裔的人所收买的话,那么来自于军方的征召令,或许已足够分量让这些人认清现实。
他无意于考验人性,他和弗洛尔之裔的争端只是自由选召者与公会选召者之间的矛盾而已,在两者之间作何选择,都是个人的意志。但倘若倒向于那些毫无人性的黑暗信徒,那就无异于背叛选召者的身份,站在了人类与文明的对立面了。
当然倘若这些人当中,真有类似于龙火公会那样,已经投靠了黑暗一方的选召者的话,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话其实半真半假,并没透露出太多有用的东西,联盟不会不清楚政府正在监视自身,而且很可能已经猜到了他与军方之间的关系。
而且若是让对方真以为自己与军方只是委托与被委托一方的关系,说不定还可以把他们往歧路上引,让他们不至于关注在自己身上那些更深层的秘密,无论是偷渡者的秘密,还是关于零式水晶,妖精龙骑士,自己身上见不得光的东西也太多
了一些。
……
走私者通道的入口,和他们猜测之中一样,位于古拉的近郊。
塔波利斯的众人带着他们走了一阵子才抵达那个地方,那里位于一片林地中,自有盗贼兄弟会的人把守,不过让方鸻有点意外的是,在不远处就有一所巡逻骑兵的哨站,一个中队的骑兵就驻扎在其中,从那里的塔顶之上,哨兵可以轻易看到这个方向。
不过对方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没有看到这里的人一样,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方鸻看着那个方向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看起来古拉城内的掌权者并不是不知道这条通道,但还不如说是默许了这一切。道理也很好理解,国王的归于国王,而自己的则归于自己,税收之中属于执政官的只有极少一部分,但属于自己的‘生意’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不过他看着那哨所,心想所想的却是若是他们在古拉出了什么意外,回来绝不能再走这条路。既然这些走私者通道皆在掌权者的控制之下,那么他们再原路返回无疑于自投罗网。
好在这原本也在预计之内,他们早准备了预案了,现在看来之前的周全考量并非多此一举,眼下便派上了用场。
方鸻再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潜在的危险之后才稍稍放松下来。他回过头去,正好看到舰务官小姐也向这个方向看来,希尔薇德眼含着了然的目光,向他点了点头。
“那些人打算怎么把我们带进去?”走了一阵子,方鸻忽然问道。
“盗贼兄弟会手上把持着走私者通道,”经历之前那番问答之后,白夜似乎显得有点不在状态,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我们只要交钱就可以了,不过眼下这个时期特殊,他们一个人要收三千里塞尔。”
“三千里塞尔,”天蓝怒道:“他们不如去抢!?”
方鸻其实也是如此心想的。
可他又转念一想,这可不就是在抢么,而且他们还不得不乖乖交钱。不过一想到自己这一行足足有十多个人,一下子就要交出去几万里塞尔,方鸻一时间人都有些晕乎乎的,
不过他马上把这笔账算到了苏长风头上,毕竟他们是执行军方的委托,这些任务之中的开销不是理所当然应当报销的么?眼下联系不上对方,但方鸻已经打定主意先斩后奏,要是苏长风不给他报销的话,那这事可没完了。
与盗贼兄弟会的人一手交钱之后,他们便进入那条漆黑发霉的地下走道之中——起先四周还是一片天然的岩洞,但逐渐如砂夜所描述——四周的环境渐渐有了人工的痕迹,好像进入到了一片古旧的下水道系统之中一样。
不过经年累岁的时光之后,这下面不再有什么堆积如山的垃圾与污水,有机物早已化作了尘埃,地下没什么异味,只不过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息。领头人之人举着火把走在前面,众人沙沙的脚步声穿过黑暗,四通八达的下水道系统之中没什么危险,充其量不过有些成群结队的凶暴鼠而已。
但这些变异生物其实连新人也能轻松应对,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更不是什么威胁,小东西们似乎也从来者身上嗅出不好对付的味道,‘吱吱’叫着从黑暗之中逃离——只把天蓝与其他几位女士吓得脸色发白。
白夜这才悄声告诉他们,这下水道之中其实也并不是全无危险,要是没有人带路的话,普通人可能会迷失在这片纵横交错的迷宫之中。
众人于漆黑与安静之中聆听自己的心跳声,几乎失去了五感之后,似乎更能专注地回想起一些事情来,那些平日里找不到的细节,也一一浮现在心间。“艾德,”黑暗之中,砂夜忽然开口道:“有一件事,一直忘了和你们说。”
方鸻微微一怔,侧过头去,只在黑暗中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砂夜眼中正闪过一丝迷惑之色,像是在追忆什么:“……说起来,你们还记得起那天我派人来找你们的事情么?”
“哪一天?”
“就是你们第一次前往难民营的那一天晚上。”
方鸻点点头,他当然记得。“怎么了?”
砂夜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能不能回忆起那天来找你们的那个人,那个‘信使’是什么样子的?”
方鸻再一愣:“那不是你们的人么?”
“……是,也不是……你还记不记得那之后难民营发生了什么?”
方鸻沉吟了片刻:“你是说你们之中出现了叛徒的事情?”
砂夜轻轻颔首,“是的,那件事其实与我有一些关系,那些人其实比我们更早来到那个营地中,他们也在难民之中建立起了不小的威望。其实要不是我们的话,他们可能未必会倒向圣殿一边,但他们一直认为是我们夺取了他们的位置……有时候,仇恨就是在误解之中滋生的……”
方鸻并不认同这一点,答道:“如果他们为了这点小事也会背叛自己原本的信念的话,那么他们迟早也会走上这条路,无非早晚而已。在我看来这件事与你们的关系并不大,而且若不是你们的话,难民们会被出卖得更彻底。”
砂夜摇了摇头:“或许吧,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关于那些人……在我们派人来找你们的那天,事后我调查发现,我派来的人其实早就为对方所收买了,事实上他没有执行我的指令。”
“等等,”方鸻忍不住问道:“也就是说,你派来找我们的那个人,其实并没有来找我们?可我们确实遇上了那个信使,而且对方也并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我也确实在对方的带领下遇上了你们,不是么?”
“这正是问题所在,艾德。”
砂夜沉默了一阵子,才说道:“艾德,那天你遇上的那个信使,可能不是我们派来的人。”
“什么?”
“我们事后调查过那个人,他确实不是我们原本派出的人,后者从头到尾也没见过你们,他那天根本就没有去过灰鸮镇。另一方面,营地里其他人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根本不知情,我问过每一个人,没有人与之对得上号。”
“这意味着什么……有人希望我们能与你们相见?在灰鸮镇上除了我们,你们还有鸦爪圣殿的人之外,还存在着第四方?对方会是谁,对了,你有没有问过受赎者的人?”
砂夜看着他,摇了摇头:“我问过布莱克博先生,还有克威德,他们皆不知道这件事。”
“那除了受赎者之外,还有谁?”方鸻更加迷惑了,谁会希望七海旅团介入难民之事呢?对方怀着什么样的动机,希望看到七海旅团与鸦爪圣殿起冲突?
可对方怎么肯定他们一定会同情难民,介入此事?而且七海旅团只是一个小小的冒险团而已,如果对方真的是寄希望于渔翁得利,那么所选择的另一方体量也未免太小了一些。七海旅团虽然在事后的战斗之中是与圣殿表现得势均力敌,可在那一切发生之前,谁又会猜得到呢?
不要说旁人,连他自己当时也没考虑过这么多。像是玛尔兰女神对于自己的支持,还有受赎者的投靠,要么是深藏在他心中的秘密,要么彻底是在预计之外的事情,对方怎么可能计算到这些?
但随即一个可能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要做到这一切的人,除非是对他有彻底了解的人。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也并不是没有,除了七海旅团的众人之外,他的亲人,舅舅与舅妈,苏菲还有苏长风以及军方的人或许有这个可能性。
他首先排除了七海旅团内部的可能性,舅舅与舅妈显然也不会参与这样的事情,至于苏菲,就更不可能的了——在背后玩阴谋诡计,那不是这位公主殿下的性格。至于军方,军方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里面的可能性来,任何推理皆是建立在线索的前提之下的,但砂夜忽然提起的这件事,简直像是没头没尾地发生了一样。
方鸻不由看向对方,问道:“你有什么看法么,砂夜小姐?”
但砂夜摇了摇头:“我也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而已,艾德,只是没想到看起来你也对此完全不知情。”
两人低声交流着,而前方也终于走到了这条通道的尽头。
由于也得不出一个所以然的结论,所以他们也只好默契地将这个话题放到一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