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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绵绸,烟雾如织。
雪荔去亲王府邸寻找林夜,得知一大清早,林夜就带着一众人去城东区煮粥赈济了。
金州虽炎热,但刚下一场雨,远近皆无灾情。林夜这粥赈,倒是来得莫名其妙。雪荔想,他要么是别有目的,另怀心思;要么,是为了那位光义帝的好名声,才趁着过节第二日,忙不迭地为皇帝笼络民意。
无论林夜是哪个目的,雪荔都不是很关心??她自己尚面颊温热,心跳不宁呢。
天降薄雨,路径模糊,但这对雪荔这样的习武者并不太困难。半个时辰后,雪荔便到了城东区,看这里搭了雨棚,浩荡近十里。
虽是大雨,却不影响人流。原来金州的乞儿、流民、穷困者并不算少。
前来领粥的人太多,雨水滴滴答答敲搭屋棚。雪荔站在人群后,一时看不到和亲团的人。那些人,多半是被人流吞没了。雪荔便朝人群中走去。
有人趔趄推搡,不满地回头想叱骂,见白裳少女端然执伞。
雪荔衣容简洁而仪姿如剑,乌发只用一根鹅黄发带缠束,曳在腰后。随她的行走,发扬缘飞,衣摆托身,甚是飘逸。有人不小心挤过来,她手中伞微抬。伞面轻轻一晃,将人格挡开,伞下的秀色眉目,得以窥见一角。
有人看呆。
雪荔平静地走过。
雪荔没关注这些。她在嘈杂声音中辩听到“小公子”,一路走下去,雪荔听到了关于林夜的许多话??
“天不亮,小公子就来搭粥棚了。我爷爷刚过来的时候,说那小公子和他的侍卫一起在搭梯子干活。”
“上午的时候,几位将军带着兵马来这里转悠了一番。不知道那小公子怎么和人说的,那些士兵也留下来,帮着一起干活了。喏,他们在那边呢。”
“小公子人好心善,一开口就是笑。哎哟,笑得老婆婆我,心里暖烘烘。这么好的小公子,不知道会娶谁家好女郎。”
“嘘!这话也不兴说。小公子是要去和亲的。”
“我听说,宣明帝膝下的几位公主,都是收养的,根本没有皇室血脉?”
雪荔一路走,一路听。
她沿着施粥棚从左到右。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之前见过了林夜,短短一上午,林夜就做了这么多好事。更想不到,她转悠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人。
“雪荔!”一道笑吟吟的少女声从旁侧蹦跳过来,热情地要给雪荔一个拥抱。
雪荔眼疾手快地躲掉,没被人抱住,但被人抓住了手腕。跑来的明景依然鲜妍,朝气满满。
少女稚气的眉眼中闪着泠泠笑意,耳下的银坠子晃打双颊,银光闪烁。她提裙冲来,像一阵风。这是一个和雪荔完全不同的少女,却凭借她的迟钝和快乐,比谁都快地进入雪荔世界中。
雪荔眨眼:“明景。”
明景立刻快乐应道:“哎!”
雪荔扶腰带,想取礼物。但她偏头,一时没想到她没带小泥人,怎么给朋友送礼。明景则没注意到,只乐呵呵:“我忙了一上午,刚才听到领粥的人说,有一个‘仙女一样的小妹妹‘。”
明景望着雪荔,还是手痒,她快速地伸手,在雪荔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雪荔眸子微晃,如秋水流波。
明景因雪荔没躲,而陶醉无比:“好软啊。武功这么高的人,脸却这么软......咳咳,我是说,世上好看的美人多了去了,但是说‘仙女‘,我第一个想到你。”
明景很是羡慕:“你这几日在太守府,是不是住得很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惨。”
她妙盈盈的眼睛等着雪荔追问,雪荔没有追问的意思。明景毫不尴尬,迅速接着说:“小公子天天拉着我们东奔西跑。今天给某个村子修房屋,明日去找山上猎人谈话,后天找誉王世子府上仆从的七大姑八大姨打牌……………”
雪荔:“哦,你们在查东西啊。”
明景愣住。
她和雪荔四目相对,懵然小声:“我们在查什么?“
雪荔:“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不知道你们在查什么。”
明景:“......我现在知道了。”
明景追问:“他在带着我们查什么?”
雪荔不说话,她本就是安静的人,方才说错话,此时更不会开口了。明景抓着她的手晃,哀求不住。雪荔垂眸,思考该如何摆脱她。
按照世间约定成俗的道理,她似乎不应该对朋友出手。
一道甜?的女声含笑响起:“明景,你又偷懒了。
一个梳着斜髻的明艳美人越过人群,袅袅奔来。雪荔抬头,那女子是窦燕。窦燕原本眉目噙笑,觉得明景这个异族小公主偷懒得很好玩,却不妨走出来,遇到了雪荔。
窦燕眼中的笑,如霜一般冻住。她的脚步停下,不知该近该退。
雪荔:“你此时应该在对比‘秦月夜中人员和失踪江湖人的名额。”
窦燕讨巧道:“小姑奶奶,打两份工,谁也不能得罪,我很辛苦的,好不好?”
她说完,见雪荔没有发怒征兆,仍是寂静安然的。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她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姐姐,可她又平静接受自己活着,身上从无一丝杀气。
雪荔为什么留着她?雪荔不怕她报仇吗?
窦燕恍神一瞬,手中不停,将那哭丧着脸的明景拽过去。她不欲和雪荔说太多私密话,便简单直白地结束了话题:“小公子一刻钟前就离开这里,往南边去了。
雪荔并不言语。
窦燕则以为她不信,自嘲:“他多智近妖,筹谋极多。有什么事,他也不会跟我们直说。”
一在襄州城中,林夜分明被雪荔绑走,日后却出现在了金州。窦燕便知道,那位小公子一举一动,皆有暗招。
雪荔:“多谢。”
燕背影一下。
雨水敲打草棚,她手上抓着明景。明景感觉到手背被抓得痛,燕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抖。而窦燕垂着眼,紧绷着双颊,眼中神色被烟雨罩得十分迷离。
半晌,窦燕强忍着,朝雪荔嫣然一笑:“大人,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明景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窦燕一眼,凑过去朝窦燕笑嘻嘻:“燕姐姐,你和雪荔不对付吗?你们有秘密吗,告诉我好不好?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你也不要瞒我啊。”
窦燕被缠得不耐:“哎呀,你好烦。”
雪荔看着两个女子打闹着离开,心中宁静间,也有微弱的羡慕之意。那羡慕却很淡,她很快收回目光。
雪荔按照窦燕新的指路找人,离开赈粥地方一里地。雨地泥泞,天地大雾,她已经有些懒怠,不想一转眼,她在一个巷口,真的看到了一个偷偷摸摸的背影。
雨天出门人少。
那公子却仍怕人发现一般,伏在巷口墙角观察许久,飞快地闪身进去。杏黄衣摆一擦,一簇湿淋淋的果子从墙头砸落,“咚”地坠在巷口地上。
一道魅影掠入了长巷。
林夜正观察周遭情形,判断有没有人跟踪。忽有一指,从后戳在他肩头。
林夜身如电旋,手掌如劈朝后斜去,同时另一手中三根银针已然捏起。身后人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也可能是撑着伞不方便,“咚”一声,林夜将人扣下,银针抵到了来人的细颈旁。
黑伞骨碌碌?到巷中,溅起了一点水花。
林夜反身时便察觉异常,碰上少女乌黑清淡的眼神,他强行停在她颈前。因强行中断,林夜手背青筋微跳,激得他捏针的手指隐隐发白。
雨水落在林夜睫毛上,他诧异低头:“阿雪?怎么会是你?”
墙壁湿滑,花叶簌簌,雪荔被他半拥。
他俯身这一刻,一手握她手臂一手压她脖颈。他的气息朝她卷来,她一瞬间头晕目热。昨夜那整宿让她紊乱不宁的感觉,像冲破囹圄般,破牢而出,朝林夜扑去。
雪荔的睫毛颤抖,眼中???。
林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如今看到她,是何其欢喜。他眉目中蕴起笑意,快速收了自己的自卫手段,拉着她手臂上下打量她:“我没弄伤你吧?”
林夜眼波一转,开始习惯性地哄人:“我怎么会弄伤你呢,你可比我厉害多了。刚才我出手时,你怎么不躲啊?是不是怕我收不住会受伤,你才想硬吃我一掌?那怎么行?”
他变戏法一样,板着脸装老成:“以后不许这样。不然,不然,我会生气。”
他冲她笑。
雪荔被他笑得,更是头晕。
她心跳更乱,被他从墙角扯出去时,他快速收手,她失了他,竟然趔趄了一下。林夜惊愕,伸手再扶。
他终于发现她的懵然了,伸手摸她额头:“这么烫,怎么了?”
雪荔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轻轻抿唇。
她是个惯常忍耐、习惯忍耐的人。
她原本找他,是想说自己的病。可是眼下看到他,她又如坠迷梦,糊涂中忘记了自己的病,按照本能回答:“我没事。你怎么了?”
林夜眼眸轻轻飘了一下。
他朝人烟罕至的巷外瞥了一眼。许是雨水吧,雨水落在他眼中,流出一重稀薄的玉磨成水一样的光泽。他漫不经心地弯腰,捡起被雪荔丢开的那把伞,撑在她头上。
他又照平时习惯的那样,从袖中取出帕子为她擦脸上的雨水。
雪荔如被什么激一下,瞬间反握住他手腕。
手指碰触,林夜一愣。
雪荔也愣住了。
她快速收手,低下头,往旁侧挪开一步,喃声:“你别靠近我。”
林夜沉默一瞬,心间像被针扎一般,痛意不强,却绵密。想他昨日才明白自己心慕她,今日便被她躲避。半晌后,林夜弯起眼睛笑,随意找借口:“我看你淋湿了,给你擦水嘛。”
雪荔低着头,捂着自己心脏。
林夜看一下手中微湿的帕子。他以为她看不到,便兀自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把帕子收回去:“哎呀,我的帕子也湿了。”
而雪荔垂下的眼眸,恰恰看到了地上小水洼,倒映着小小的少年影子。
少年小小,长入心中。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眉飞色舞,她因此而更为恍惚。少女心中沉沉,觉得自己的病情好是严重。她睫毛下的眼珠,微微泛上红丝。
雪荔按着自己手腕,听着自己的脉搏,轻声开口;“林夜,我......”
她声音太低,被雨水盖住。而林夜凑过来的声音,在她耳边清亮:“嘘。阿雪,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雪荔抬头。
他用手背来给她擦脸颊上的雨水,眼眸的挣扎之色淡去后,少年的眼波如暖玉一般熨着她又冷又热的肌肤:“不要问,不要想,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只能说,我今日跑到这里,本就是想一人独去那个地方。没想到你会来……………”
他无奈笑,眼流柔波。
他深吸几口气,才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雪荔:“......嗯。”
林夜这一路,当真走得偷偷摸摸,一直怕人跟踪。他先前独身时,需要自己聆听声音,少不得动用内力,骨血中便泛起钻心一样的痛意。而如今雪荔来了,就好了,雪荔武功胜过他,轻轻松松就能告诉他,哪里没有人,哪里的人少,背后追踪
者是不是被引走了。
跟踪林夜的人,似乎很多。
他身上的谜团越来越清晰,快要藏不住了。
然雪荔谨遵约定,他不说,她不问。她并不在乎他是谁,她此时唯一多想的,大约只是自己要死了。
自从碰到他,他身上的清雅熏香扮着药香,一股脑往她鼻尖钻,让她心尖发痒发麻。这种感觉,比之前的蚂蚁啃噬还要强烈得多,雪荔再是能忍,也到底眸子微湿,出了些汗。
二人一前一后,躲人并奔行,她无意中碰到他的手。如有凉意沁心来,她怔一怔,便不想松开了。
林夜靠在巷头用一个小孩引走摊贩,回头松气:“人走了,我们继续......”
他目光,落在雪荔抓住他手腕的手指上。
雪荔面颊微红,眼睫闪烁。遇到不愿面对的事,她干脆扭头不面对。而她抓着他的手,仍不肯松开。
林夜满心狐疑。
今日的雪荔,好奇怪。然而她本就是一个奇怪的人,她要和他和他.....少年眼神飘忽一下,镇定地手腕一翻,握住她手。
他手指微微颤抖,雪荔愣愣低头。
林夜别过脸,小声解释:“怕坏人太多,怕我们走散了。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雪荔:“......嗯。”
她靠向他。
两个少年路过一处秦楼楚馆,正好看到一个醉醺醺的郎君搂着衣饰单薄的小娘子,摇摇晃晃地走出。那郎君抱着佳人,调戏间,扭头就在美人的唇上亲了一口。
林夜立刻将伞朝下一罩:“别看,别听。”
他紧挨雪荔,拉着她的袖子晃了晃。
蚂蚁噬心的感觉再次涌上,雪荔被他晃得心头如荡秋千。恍恍惚惚间,她想着意外看到的那一幕,唇抿得更紧。
最终,林夜和雪荔翻墙,进了一处有些旧的宅院。翻墙前,二人丢了伞。
这宅院好似空了很久,只有三四个老仆看守着院子,再无旁的生气。院中草已经长得半人高,仆人拔了东院的草,西院的藤蔓又快将屋子埋没。
雨水叮叮咣咣地落在墙角的水缸中,雪荔被林夜拉着走过时,看到一只青蛙从水缸中跳出。
他拉着她过一道月洞门,上方忽然有一重网,朝两人身上罩来。而林夜好像早就知道,他袖中一物朝上刺出,锋锐寒光与那网的一角碰触,那网编重新收了回去。
雪荔仰头,什么也没看见,想到这是一道机关。
雪荔看向那被林夜用来刺网的物件??她的“问雪”。
他还没还她呢。
林夜碰上她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眼珠飘开,如同没看见她的神色,心安理得地将那把匕首重新收了回去。
雪荔:“啊。”
林夜:“啊什么啊,小点声,别让那老仆听到声音了。”
他们走过长廊墙根,飞翘檐角不知为何会有一口水桶。在他们走过时,那水桶朝下跌落。而同样在雪荔出手前,林夜如有先知,脚朝上一踢,就将水桶重新踢回了廊檐上。
雪荔:“哎。”
林夜:“哎什么哎,多脏啊,那木桶是漏的,浇我们一头水。”
雪荔仰头,看着那只水桶:不像是精密机关,倒像是有人曾经在屋顶玩耍,那人走后,把木桶丢在屋檐上。长年累月过去,玩耍的人离开太久,已经忘了檐上的水桶。
这处宅院,不算太大,却五脏俱全。一路奔跑,亭台池榭,假山碧湖,分样不少。
天地万物皆相通,雨如雾如烟,它们化成相似的风,包裹着二人。在奔跑中,雪荔渐渐感觉到不那样燥热难受,她眉目微微舒展开。
“到了。”林夜带着她,进了一偏静院子。
进去后,雪荔无意中侧头,看到林夜静白的侧脸,幽寂的眼眸。这是与平时不同的他。雪荔迟钝一下,见林夜振振衣容,整理一下被雨水冲刷凌乱的衣摆和发冠,这才朝院中走去。
这个院子和其他院子不同。其他院子有榭有廊,此间只有一间厢房。林夜推开厢房的门,雪荔本要跟进去,他回头看她,神色有点犹豫。
林夜低声:“阿雪,你在外面等着。”
雪荔:“嗯。”
她走远些,靠着墙根而站。林夜站在十步开外,侧头望她片刻。他到底没再说什么,推开那扇厢房门,进屋去了。
这其实是一间祠堂。
一间很小的、灵牌摆得密密麻麻的“林氏”祠堂。
林家原本故居蜀地,在满门只剩照夜一人后,照夜身在哪里,哪里是故居。十四岁的时候,照夜兵到金州。自此,金州成了南周的领土。而照夜在金州买了宅子,把祖宗们的灵牌全都迁搬过来,做个念想。
重回故地,林夜本是不想回来这里的,省得被人看破,怀疑身份,百般试探。
但是,他还是回来了一趟。
林夜站在潮湿而遍是尘埃的祠堂正中央,首当其冲的,便是“林照夜”的牌位。他被这里的泥土味呛得难受,怕外面的雪荔听到,勉力忍着喉间的咳意。
这番忍耐,让林夜脸色苍白,眼眸湿润。
林夜莞尔:“真是的。不想见我就不见呗,你们还用尘土呛我一鼻子,有点过分了啊。”
林夜席地而坐,仰头看着那些牌位。
他懒洋洋道:“不好意思啊,爹娘、祖父,还有各位祖宗们,我现在身价太贵了,飞黄腾达,你们八辈子都赶不上。我百忙之中回来看你们一眼呢,你们就不要要求太多了。什么纸钱都是没有的,咱们意思意思得了。”
坐在地上的少年郎,脸颊柔白,睫长目清,神态一派闲然慵懒。
他一边笑一边说话,语气是平时那类轻松随意、满口胡诌的样子。想来若是爹娘看见了,跳出来又想追打他。他都能想得出那二老的语气??
“人家都说,三岁看老。你三岁时,就这副没骨头的样子。我看你三十岁,也软塌塌像泥一样,站不直!”
“我林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不听话的小孩啊?”
林夜想着想着,笑出声:“咱们就委屈一下,凑合着过呗。”
回应他的,是满堂寂静,满园风雨。
林夜的眼睛一点点低下去。
他垂首,看着自己的衣摆,鞋履。他看到自己因方才动用轻功,而不自觉痉挛的手指,又看到自己鞋履上擦不干净的泥土。遍地是风雨,他再是小心,踏进这里,也沾染了一身泥污。
而那有什么关系?
他早已不当林照夜了。
林夜低头笑:“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的新身份,让我没办法认你们。左右你们等了这么多年,应该也不着急了,就再多等等呗。
“哦,其实也没必要等。一个个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吧?这运气真好,转世投胎没几年,就能看到南北一统,夙愿了却哦。”
林夜手指自己:“全靠我。”
他抬起头。
他望着密密麻麻的灵牌,眼中浮着碎玉流光一样的笑意。笑意沾着水雾,更加剔透欲滴:“娘,你不是总担心没了林家,我就养不活自己吗?你看,我现在混得多好。我攀上了一群大人物,不是公主就是将军的,还有建业的大世家呢。
“爹,你不是一直想去汴京,看什么十景吗?我很快就会到那里,会替你看的。
“祖父,你就别总盯着北边唉声叹气了。我的兵都打出大散关了,原本都要打到长安了,但是运气不好,出了点小问题。没关系,我这次回金州,就是来解决这个小问题的。”
林夜笑眯眯,如数家珍。在他口中,他没有不如意,他样样心想事成。
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到,在天之灵,会不会识破他的谎言。
南周对照夜将军有太多赞誉,太多期望。而对于林夜来说,他最初想的,只是让林氏满门安心,让祖父、爹娘他们,不要带着遗憾,始终北望而不得。
他会解决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中遗留的问题。
他会统一大周南北。
他还会剑指霍丘,让霍丘的阴谋不能得逞。
而在这一切之后??
林夜握住自己痉挛得生痛的手指,低声:“我有了喜欢的人。她去哪里,我跟着她去哪里。我不会让人惊动她,我等她自己愿意。你们若真有在天之灵,就保佑她,好不好?
“让风雪终有散,春山赴雪明。”
林夜走出祠堂,见到雪荔坐在廊下,衣曳如云片。
黄昏了,雨水淅淅沥沥在檐下流成小溪,他默然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雪荔慢慢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林夜本想一笑带过,但他此时有些累,他便沉默半晌:“......嗯。”
雪荔缓缓的:“哦。”
林夜却低声:“阿雪,你到底怎么了?”
雪荔不吭气。
林夜没有平日嬉皮笑脸的心思。他朝旁边微斜,靠在斑驳淋水的廊柱上,手指揉自己的眉心,恹恹不快:“阿雪,我好累。你别让我猜了,我此时不想??你告诉我,好不好?”
雪荔侧头,看向他。
少年公子歪靠着廊柱,伶仃,病弱。他此时不是骄傲明耀的小孔雀,少年郎眼睛微闭面无血色的样子,像一段惨白月光。他很少有这种时候。
廊上溅水,滴答如花。雪荔的手指,轻轻覆到他搭在廊头的手指上。
他手指动了一动,没躲。
雪荔的声音,在风雨中,润物细无声:“我原本以为我病了,快要死了。我来找你告别。”
他遮眼睛的手指微跳。
先是慌,再是怔。她这么说,自然是因为,她发现她弄错了。
雪荔并不看他,她仰头看着廊外的风雨,手指依然搭在他手上。她另一手,比划一下:“我见了你后,病情好像缓解,又好像更严重。”
林夜:“......我不懂。”
冰凉雨水打在少女的睫毛上,为她燥热的心,添一分凉意。
雪荔在看廊下密密的雨线:“我想要亲你。这就是我的病。我大概吃了不合适的东西,我一直在找原因。方才见那一对从青楼里出来的情人时,我才明白。”
林夜轻声:“什么亲?是我知道的那样吗?”
雪荔大约并不是很明白,她一直在仰头看雨,没有回答。
而少年的气息从旁侧贴来,在她脸颊上轻轻碰一下:“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