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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太守死得这样快,众人一下子都反应不过来。
打斗的将士们停下来了,满是贪婪的江湖人茫然了,和他们对打的暗卫们警惕观望,防止他们会暴动。
“太守死了?”
“不可能,太守怎会死?”
“是你、是你??”
一双双猩红的眼睛,落到阿曾和林夜身上。
方才,这二人配合好得何其讽刺。此时,这二人背身而战,一空手一持剑。在他们脚边,躺着死不瞑目的高太守。
高太守摔地后,从后胸刺入的剑锋从前胸窜出,整片身前被抹得一派绯红。他圆瞪着眼睛,不甘心地看着如同深渊一般幽暗的天穹。
他死得突兀而不情愿。
他圆睁的眼,微张的嘴,复杂的神情,到底是想说什么?
将士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太守,希望这只是一个“伪装”。下一刻,高太守会忽然拔身,杀了那小公子。
但是没有。好一阵子,风密天寒,高太守一动不动。
他是真的死了。
将士们狂怒,仇恨的目光扎向林夜:“是你、是你??”
“弟兄们,杀了他,为太守报仇??”
阿曾神色肃然,当即身子绷得更紧,提防着这些“疯子”。他背后的林夜则忽然高声,喊道:“慢着。”
谁愿意听小公子的废话?
但是林夜下一刻说:“我可以救活高明岚。
背对着他的阿曾,骤然回头,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到林夜身上。
而那些仇恨的、身上沾血的将士们,以及贪婪地想趁机抓住林夜的江湖人,虽不信林夜的话,却全都迟钝地停住了脚步。
阿曾:“小孔雀!”
他语气略微不赞同。
林夜朝他笑一笑,漫不经心:“哎呀,没事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
他朝前走,微微笑着。
他让开步子,让这些仇视他的人和贪图他的人,都看到那死不瞑目的高太守。
林夜深吸口气,再次重复:“我可以救下。
有人不屑怒问:“你又想哄骗我们什么?你何时救?”
林夜:“现在??”
他抬起手中剑,剑光拂过他蜀锦长袍,一点点向上。
从这一刻起,林夜真正的计划,真正想在襄州城中发动的“大事”,才真正开始。虽然和他原本的计划有所偏差,但幸好,最终仍回到了他定下的轨迹中??
林夜手中的剑,蓦地刺入自己心口。
阿曾:“小孔雀!”
暗卫们疾步:“小主子!”
林夜抬手,制止他们的动作。
林夜忍着剧痛,颤颤叹口气。他望向那些茫然的将士和江湖人,他朝地上的高太守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眼。
血从他胸口渗出。
就如同,一根丝线,一直紧绷。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却忽然有一瞬,“刺??”他扯断了这根丝线。被锁在心口的血,先是僵了一下,然后便如珠落玉盘般,迫不及待地从他体内渗出。
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血,渗过他的衣袍,落在他的剑上,落在他曲着的手掌上。
林夜哈哈笑起。
万籁俱寂的城北林中,少年的笑声荒唐,听起来空旷而疯狂。
林夜那双温静含笑、调皮灵动的眼中,布上了血红色。他感受着体内血液的崩溃与流失,看着这些人惊呆了的目光,他笑声更多。
林夜朝后跌了两步,蹲跪在地。
他染血的手,伸到高太守面前。
血丝一滴滴落到高太守微张的唇间,林夜则抬头,疯狂的目光盯着这些看呆了的人。
他语气也沙哑:“你们认真看看,我在做什么。我在??“
一息,两息。
风吹,叶落。
什么也没发生,但无声息间,有什么从蛰伏中苏醒。
众人有些猜到他在做什么,却又不解他在做什么。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眼睁睁看到、看到??
高太守已经死寂的心跳,重新起伏起来。
高太守死不瞑目的眼睛,眼珠在眼眶中转。
高太守捂着胸口,迟钝地从地上坐起。
他看到了林夜,林夜手中滴落的血,林夜胸口渗出的血。他和众人一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他的记忆好像中断了片刻,又好像仍在连贯地持续。
发生了什么?
他死了?
他又活了?
救他的人,是林夜?
那个笔直长立、担忧看着林夜的人,是杨增?
杨增不是死了吗?杨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和小公子在一起?小公子杀了他,为什么能救活他?
这世上存在死而复生?
或是,难道他没有死?
一片阒寂中,林夜看到重新睁开眼的高太守,眼中神色仍是那样漫然又游离的怪异色。林夜缓缓倾身,凑到高太守耳边:
“高明岚,我是林照夜。
高太守目光骤缩。
林夜轻声细语:“你看看我到底在做什么。
高太守茫然震惊中,看到林夜缓缓起身,面向和他一样迷糊的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除了那个和“杨增”长得一模一样的穿着假新娘婚服的侍卫,其他所有人,包括林夜自己的暗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夜朝着四方缓缓笑:“诸君,我来告诉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各位江湖好汉,我知道,你们要么来自南周,想阻止我和亲;要么听北周宣明帝的命令,要抓走我。或者还有来自西域的朋友…………….我不太清楚。
“我起初疑惑你们为何大张旗鼓要捉拿我,但事到如今,我猜是浣川之事,惹火了宣明帝,宣明帝不想要我和亲了,他想直接在襄州派人掳走我。
“这招好啊!我若是俘虏,不是和亲的小公子,那宣明帝怎么用我,南周朝廷就插不上话。南周会为了我得罪北周吗?不会。但北周很可能会因为我只是俘虏,而重开战局。
“高大人这一方,江湖人这一方,或者还有如今没到场的“秦月夜‘众人,今夜你们种种所为,应当都是为了撕毁两国和亲的协议,直接将我掳去北周汴京,直接送到宣明帝面前。
“但是诸君,你们一点也不好奇,宣明帝为什么这么想要我吗?你们真的相信,两国皇室血溶于水,彼此思念,思念得不惜和亲,只是为了让皇室老人见到我吗?”
周围死静。
林夜手抚着自己渗血的心口。
这都是灵丹妙药啊,浪费真可惜。但他如今只能浪费了。
林夜手指摩挲着自己从心口渗出的血,慢悠悠抬目,说话间,仍是那股嬉皮笑脸的讨人厌味道:
“你们应当也好奇,为什么我可以让已经死了的高太守,死而复生吧?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们面前,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应当都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
“人死不可复生,”有一个江湖人,粗哑着声音,急促说道,“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心中有一种猜测,可是他们不敢相信,他们觉得怎么可能。
而这位看起来有点疯的林夜笑眯眯,证实他们的猜测:“不错,我的心头血,可以让人死而复生。不不不,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是‘灵丹妙药‘。谁喝了我一口心头血,都能百病除尽,长命百岁。“
林夜好像觉得这很好玩。他因失血与体内的后遗症而周身剧痛,他跌靠着后方,阿曾伸手来扶他。
林夜摇摇头,推开阿曾。
这条路,他必须自己走。
林夜手指间沾着来自自己心口的血,他幽黑的目光欣赏自己指尖的血,他同样看到周围人瞬间变得或吃惊、或茫然、或贪婪的目光。
林夜仍是笑:“蠢货们,这下明白了吧?北周宣明帝,真正想要的,是我的血啊。”
宣明帝不是想试探他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吗?
为了试探他,宣明帝在浣川屠城。可林夜不会被人牵着走。他当然要向宣明帝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小公子,但是他绝不会只证明给某个人看。
仅仅一个宣明帝知道,怎么够?
这潭浊水,必须搅得足够混,才精彩啊。
没有更多的人下场,他怎么下这盘以“天下”为题的棋局啊?
林夜眷恋地欣赏着自己的血,黑夜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众人听到他幽声说:“我的血,可以帮宣明帝治病。但我的血不只可以帮宣明帝治病,我可以帮任何人治病、活命。比如高太守,他死的时候,心脉还没有完全停。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能让他活过来。
“诸位,你们不想要这样的血吗?你们还想为宣明帝卖命吗?”
江湖人目光闪烁,将士们蠢蠢欲动。
高太守怔忡地看着林夜,他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这位“忘年之交”。
他看到林夜目光变得幽冷睥睨,引诱着在场所有人:“奇宝者,天下共逐之??”
宣明帝不是想隐瞒他的血的秘密吗,他偏不隐瞒。
宣明帝不断派人试探、刺杀,他就要将血的秘密宣之于众。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宣明帝是为私心,而不是什么大义。宣明帝是贪婪,而不是什么明君。
从此以后??
奇宝者,天下共逐之。
当林夜的血不再是独属于李氏皇室的秘密后,想要他的血的人会变得何其多。宣明帝若还想得到他的血,便不能再行隐晦之事,必须正大光明地配合他的和亲,一步步走。
甚至,当他的血的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宣明帝会怕人抢走他,会真正派人保护他。
他就是要,牵着宣明帝的鼻子走,让和亲这条路,必须由他说了算。
林夜周身还在渗血,他滴血的心口,看得众人着急,想要劝他珍惜。而林夜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公然宣布:
“回去告诉你们的陛下,和亲是和亲,俘虏是俘虏。我只和亲,绝不为虏!”
天凉风吹,黑夜暗如幽火。
遍身是血的林夜,俄而抬目,看向了一个方向。
他的傲慢、放肆、疯狂,在看到那个人影时,倏然收住。
他喃声:“阿雪。”
失血过多让他视野模糊,而他恍惚看到雪荔朝他走来。
就好像,黑夜中,下了一场雪。
雪荔从那片黑白相间的飞雪中走出,她本身就是那片飞雪。
雪荔清泠泠,幽静静,越过数不清的人头,看到了林夜。
她从死了的冬君那里得知方位,心不在焉地朝此地赶来。她赶来便看到一场大戏,没头没尾。她不关心戏的开幕与落幕,她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以及人头后最好看的那一颗。
好多人。
雪荔想:不会又需要我动手吧?
不,不行。
这一次,人太多了。她已经在冬君的阵中受了伤,她再动手,连她也会受伤。
雪荔想要找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坐下,想要转身掉头躲开是非地,但雪荔一眼看到了林夜。
他流了好多血,双目涣散,看着凄然。
雪荔在自己未曾想清楚时,步步朝前走。
她身上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无烟火气,而身前那些将士和江湖人,大约没想明白该拿林夜怎么办,竟眼睁睁给雪荔让了路。
林夜似从怔忡中醒来,也朝她走去。
身边人勃然按住兵器,踟蹰着是否动手,何时动手。
高太守分明活了,他扶着树身,呆呆站起。他只是盯着林夜,脑海中回荡着那句“我是林照夜”。
照夜、照夜.....照夜这个孩子!
高太守双目噙着泪,万般情感涌至心头,他痴痴地看着雪荔走到林夜面前,林夜站到雪荔身前。
无论何时何地,雪荔的眼睛都是干净而平静的。
林夜轰然朝她倒去。
她没有躲。
她想若是她躲了,以他此时的状态,他可能就要摔死了。
雪荔被撞得跌坐在地,林夜伏到她身上,趴到她怀里。他全身剧痛,周身冰冷,意识模糊,可他摔下去时,如同闻到雪香,如同听到梵音。
林夜露出天真的、伤怀的笑。
他心里住下了一个小娘子,洁净如仙,灵动如鹿,安静如夜。
他想到幼年时,阿爹搂着阿娘,哼的一首儿歌:
“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哼着歌儿跟随她。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跑过追不到的月亮。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他在唱呀??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杀人用计皆如意,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
林夜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抹着自己那来自心口的血,抵到雪荔唇间,朝她口中塞去。
他轻道:“阿雪,别浪费......”
他在她怀中晕了过去。
落叶漫天,天上皎月爬云。
夜幕覆盖下的山林中,雪荔静静跪坐,任由少年公子伏身晕倒。
他胡乱伸来的手指摸到她面颊,坚持地塞入她口中。她不知那是什么,又因他此时的状态而心神恍惚,她便松动了口,任由他的指尖递入。
她的舌尖,碰到他柔软的手指,微腥的血液。
他的血,顺着她的喉口,流向她的五脏六腑。
雪荔闭上眼,任由林夜晕在怀中。
天地阒寂,一轮皎月悄然爬上树梢,落在二人身上。月光如飞雪,笼罩着少年男女。
将士们:“太守、太守......”
江湖人咬牙:“别管了,先拿下小公子。他的血......等拿下他,我们再说!”
阿曾横剑于胸,挡在雪荔和林夜面前:“谁敢动?!”
高太守张张口,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万千条人命和林夜告诉他的秘密,在他胸口摇摆,他迟迟做不下决定。
而他的人手不再等他做决定,眼看着江湖人奔过去,将士们跟着出手。
林夜的暗卫们重新拾起兵器:“保护小公子。”
雪荔静跪于地。
向她和林夜冲来的杀戮,她好像一点也听不到,看不到。
她闭上眼,舌尖抵着少年的手指。甚至在他晕倒过去后,他的手指朝下滑落,她倏地抓住他的手。
她握住他的手,细细舔去他指尖上的血。
她分明感觉到,一股热意,自他的指尖传来。他的血,蕴含着庞大无比的力量。
她感受着这股力量流遍全身,她发现自己在冬君那里受到的伤,在飞快地愈合。她同样发现,自己的五感变得强大,自己的心跳在跳动。
她听到了风声,感受到了风吹拂着脸颊的寒冷。
她听到了怒喝声,感受到了那些声音的杂乱,声音中蕴着她还没明白,但她瞬间感受到的情感。
这一刻,整个天地在她眼中,变得有些可怕。
她可以感受到林夜的心跳,尝到他血迹的味道,咬着他柔软的手指。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听到他的呼吸声,感受他的战栗感。
她注意到缥缈的花火,察觉到他人的怨气。
她有强大的五感,可她好像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此时此刻,她在感受??整个天地,如地龙翻身,活了过来。
雪荔闭着眼睛。
她脑海中,浮现雪山中帘扰后的玉龙。玉龙说:“你此生此世,都要为了强大的武功,而丧失对世间万物的感知。”
她脑海中,出现言笑晏晏的宋挽风。宋挽风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我该怎么和你说呢?你永远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不知道我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仇视她的人,一个个红着眼:“是你杀了楼主。”
哀其不争的人,一遍遍质问她:“楼主死了,为什么你不掉眼泪,为什么你不难过?”
雪荔看到玉龙倒在血泊中,静静的,冰凉的,好像要融化在飞雪中。
雪荔看到宋挽风越走越远,独身长行,说她不懂,说她永远不必跟随。
雪荔听到自己忘恩负义的话:“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查真相”。
她听到林夜的笑声,拂过她耳畔。她看到他踩在高墙上跳跃,看到他背着她奔在山间小道,看到他在火海后的小巷中将她扑倒在地。
林夜的笑容,玉龙的朦胧,宋挽风的背身,冬君死在树林中的绝望。雪山的冰冷,天地的无情,世事的磋磨,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雪荔。
他们的声音形成一道罡风,罡风如冰刃,庞大澎湃,朝她的心湖袭来??
“阿雪。”
“雪荔。”
“小雪荔。”
“雪女。”
那些声音,最后融为一句:“阿雪,别浪费。”
阿曾和数量不够的暗卫,无法保护中间空地上的雪荔和林夜。
阿曾不敢保证雪荔会出手。毕竟在阿曾眼中,雪荔冷漠得十分残酷。如今林夜晕倒,阿曾只能在二人周围游走,试图将所有伤害他们的兵器拦截。
但阿曾只有一人。
燕抓住机会,抓过长剑,袭向中间那二人。
长剑眼见要刺中,忽然被一只手握住。
雪荔睁开了眼。
雪荔将林夜放在地上,站了起来。她空手握着燕的剑,燕动也动不了,看着雪荔的血沿着剑锋滚落。
雪荔像是倏然清醒,像是倏然变得很不一样。
雪荔迷离的目光,错过窦燕,看向混乱的人影。再有敌人袭来时,“问雪”拔出,杀人伏敌??
“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林夜。”
当粱尘和他的救兵赶到时,此间已沦为修罗场。
阿曾疲累,窦燕倒地,高太守发怔。双方伤亡惨重,动弹不得。
月色下闪烁的白光中,只有雪荔站在血泊中。她被众人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畏惧地仰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