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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出示公验。”
骑士一脸严肃,并没有因王乡长几句话就打发了。
长安城是京师,出入检查严格,尤其是如今陇右薛举挥兵十万进犯泾州,长安城戒防更严。
经常来长安城万年县衙当值的王乡长倒也熟悉这套规矩,立马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公验。
公验是通行证明,也相当于公职人员的临时身份证明,本州颁发,加盖公章,一般有效期就三十天。比起普通白丁们申请的过所,要方便快捷些。
进长安城,要么出示公验,要么出示过所,没有就进不去,比当年查暂住证边防证还要严,处罚也更厉害,诸私度关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
王乡长掏出自己由雍州衙门签发的公验,骑士仔细查验,“这次长安和万年两县征召的民壮,上面指定在城西三桥集合,不得入城。”
“你若有事可以凭此公验入城,但其它民壮不行。”
骑士公事公办,他的身份是左武侯卫的一名队副,从九品下,流内最低一阶,但乡长不过是个流外杂任小吏罢了。
王乡长点头感谢告之,回到队伍。
“我也不能进长安城吗?”李逸问。
“你没办公验,也没过所,进不了城,我也没想到突然就变严格了,否则提前帮你申请一张公验。”刘乡长道。
李逸身为村长,也算半个公家差人,他也可以办公验,比过所要方便许多。
如果是办过所,京畿的百姓还得由尚书省审核颁给,办过所不仅要上报出门人的年貌、籍贯、出门原因、目的地、携带的奴婢、牲畜、主要财物等,
还得要同保的四户邻居签字作保,要证明带走的人畜财物等来路合法,还要再找一个近亲男丁担保,如果下次交税服役时没回来,那就要由这个近亲代替承担。
个人申报和邻里亲戚担保的材料,还要村长、里正审核,属实后签字,再送报乡里县里,一级级审核后报到州、省。
各级都审核确认,才会最终盖印开出过所下来。
但过所有效期也仅三十天,若是在外到期了,还得在当地州衙申请延期。
比起公职人员的公验,过所申请手续复杂的多。
李逸看着那巍峨的长安城,
想不到自己居然没资格进去,这有点当年刚到深圳,望着对面繁华香港,可没有通行证却无法过去时的心情一样。
郭二郎怀里揣着那个宝贝焖烧杯,却是迫不及待的想进长安城去找杜如晦的,他也有公验,
但他也没法带李逸入城。
“么事,下次办好了公验我再跟二叔去拜访杜兵曹。”李逸只能如此道。
于是,大家分道扬鏣,李逸随王乡长带着二百丁中去三桥,郭二郎独自进了长安城。
三桥,在长安城西十六里,在汉建章宫南,因建章宫南漕河上有三道便桥而得名。
此地,是长安西门户,往西北去便是渭水,西渭桥、中渭桥都是通往陇右、朔方必经之地。
顶着太阳,大家往三桥赶。
一个时辰后,终于到了三桥,这里因紧邻京城,有驿站、兵营、仓库、作坊,还有隔日一集的集市。
而今年又有大量陇右、朔方、中原、山南的饥民逃到长安后,在这一带落脚。
大量的草棚密密麻麻的搭建着,
“朝廷不许饥民靠近长安城十五里内,所以许多逃来关中长安的饥民,便都在三桥、灞桥、长乐坡、咸阳等地聚集,”
王乡长指着那大片窝棚道,“这几处本来也是长安重要的水陆码头,每日需要许多搬卸货物的力工,且这几处也还有不少作坊,需要不少人手,”
灾民们在这些地方多少能找到点活路,加上朝廷和贵族施粥救济,勉强活着。
“不是说朝廷下令地方搜检户口、安置流民,甚至锉择僧道伪滥者还俗吗,这么多流民,朝廷没有把他们安置到关中各地,直接给他们分田均地,让他们落户入编?”
王乡长只是笑了笑。
“哪有那么容易,八百里关中平原虽说富饶,可是作为京畿之地,这田地大多在皇家、贵族、勋戚、寺院、豪强、地主手中,还有许多田做为公廨田、军田、官田、学田、职田等,
剩下能拿来授分给百姓的田很少,京畿是地狭人多,所以朝廷有令,宽乡每丁授田百亩,但京畿,田额仅宽乡一半。
你上次足额授田五十亩,其实那都是郭二郎走关系,帮你的忙。否则,你顶多能授田三十亩。
现在这些流民,都是关外来的,各地方都不愿意给他们授田,也没多少田可授,灾情一过,这些流民往往又是要回到原籍的。
再者,这些人都是逃荒逃难来的饥民,连肚子都填不饱,就算分给他们一丁二三十亩田,可他们既没有种子也没有农具耕牛,连个落脚住的地方都没,他们能安稳种地吗?
肯定还是到处流荡的,所以没几个官员会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地方官要是安置了流民,上了户籍,那就意味着多了赋役额,可到时这些人跑了,那田赋谁来缴,丁役谁来担?
于是乎,就有现在李逸看到的这种情况,一边朝廷要求地方官府括户检丁,一边是大量外来的流民聚集在长安附近。
“这些流民啊官府是很头疼的,不过贵族豪强们却是极喜欢的,无逸你也可以去挑挑,可以雇佣流民做长工短工,甚至可以招为自己的佃户,若有合适的也可以买奴买婢,
越是灾荒战乱的时候啊,贵族豪强们越是好壮大势力。
太平年月,雇个好长工可不易,一年起码得十二石粮,还得包吃住,再包两身衣裳。但现在,你要心狠点,只要包吃住,再一年给个三五石粮就能招来上好的青壮长工,任挑任选。
那二八的年轻姑娘、双十的小新妇子,给个一石半石小米,都能带回去一个,还是随便挑的那种。
一两石小米就能买上一个青壮奴隶。
甚至如李逸家有五十亩地,他可以直接在这挑一家子能干的流民回去做佃户,都不用给工钱,直接拿出十亩地的收成,抵工钱就行。现在先借支些粮食给他们吃用,收获后在他那十亩收成里再扣便是。
总之,操作空间极大。
这有点像后世外贸生意火的时候,工厂用工荒,老板到处招不到人,只能不断提高工资和福利待遇,但到了萧条的时候,大量工人失业,这时候还有生意的老板就开始各种挑工人,甚至降工资降福利了。
因大量流民涌入,本就是城郊乡下的三桥,越发显得有点脏乱差,想当年汉武帝在这修建章宫,气势宏伟比未央宫规模还大,有千门万户之称。
现在,
是又脏又乱,
找到集结营地,与相关的官吏对接,把御宿乡一百壮丁、一百中男交给了他们后,王乡长这趟差事也算完成了。
“长安城你今天进不了,不过倒可以逛逛三桥集,今天恰好逢集。三桥集以往是以粮、油、药、布这几项交易闻名的,不过近来口马市很火。”
口马市火爆,其实就是因流民大量涌入,让这里的人口交易兴盛。
“带你去瞧瞧。”
人口交易的地方,跟卖牛卖马卖骡子驴的都在一块,许多人牙子公然叫卖着奴隶,有男有女,有壮有少。
“这些都是奴隶?听说朝廷是禁止压良为贱的吧,哪来这么多奴隶?”李逸看的有点触目惊心,这么多活生生的人,在这里跟牲口一样都是商品,明码标价,公开叫卖。
“历朝历代,其实都是禁止压良为贱的,但是现在啥时候啊,朝廷对这些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管的并不严。”
历朝禁止压良为贱,其实也主要是为了保证赋役丁口的不流失,在朝廷户籍中,有良民和贱民,良就是编户,其中多数都是课户课丁。
而奴隶属于贱,特别是私奴隶,是不纳税也不服役的。
但现在天下动荡,称王称帝自立年号的有十四个,许多事情也就管的不那么严,原本的在籍编户因饥荒、战乱外逃的,或是因穷困卖儿卖女典妻,以及自卖为奴的,
这些本来非法的行为,朝廷也不管。
对于贵族豪强来说,现在这种动荡的时期,其实是他们最舒适的日子,贵族豪强跟国家一样,要想强盛,就得役使大量的人口,太平年月可没这么好机会。
王乡长建议李逸抓住眼下好机会,别错过了。
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壮男子奴隶,普遍是二十匹绢价左右,折钱七千二,不到一两黄金,换成大米更才两石。丁婢,还要便宜不少,大概就十五六匹绢。
那些四五十岁的又便宜许多,十来岁的孩子也很便宜。
跟旁边的牛马等价格一对比,李逸惊讶的发现,一个丁奴,也就值一匹马钱,一个丁婢,差不多是一头骡子价钱,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或是十来岁的少年,就值一头牛。
这些基本上还是有奴契的,交易方便。
而还有些蹲在路边卖自己家人,或是卖自己的那种,更便宜。
一个年轻妇人,拉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跪在地上,三人脖子上都插了根稻草,她们面前躺着一个男人,看着好像还有口气,又好像已经死了。
插标卖首,
卖身葬夫,只要一千钱买口薄柳木棺材,替她将丈夫安葬,她就愿意把自己和两个儿子卖给恩人为奴做婢,做牛做马。
一千钱,现在粮价,不到三斗大米,
居然能买三口人。
那个妇人看着可能也就二十多岁,只是蓬头散发垢面,瘦的有点不成形,一时看不出真实年龄,但五官还算端正。
王乡正见李逸在这家人面前驻足观看,在旁边小声道:“这妇人估计也才二十四五,虽然瘦脱了形,但养上半年,应当能恢复,看她还生了两个娃,倒是挺能生养的,
你现在买一还送二,才一千钱,倒也不会亏的,女人洗衣做饭,养蚕织布裁缝制衣,小的也能放牛放羊,
不过就怕染上啥病,那男人也不知道是得啥病,万一带回去没多久死了,可就亏了。”
这话冰冷冷的极无情,却也是实情。
可能正因此,围观者多,但真正愿意掏一千钱给她丈夫买口薄棺材捡这漏的却没有,
一大两小,若是正常的奴婢,能值一两黄金,可这三人这么瘦,大家反而担心染了病。
“娘,我饿。”那个小的孩子也就四岁左右,饿的直叫。大的那个估计六七岁,却一直跪在父亲身后,眼神有些麻木。
这一幕看的李逸心里很难过,他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也都这么大。
“走吧,乱世人命如草芥,这种事太多了,这里每天都不知道要拉多少人去乱葬场。”
李逸却蹲了下去,“你丈夫还有气。”
女子眼皮也没抬,“前天出去扛活,回来夜里即头痛发热,恶寒身痛,到了早上已不能语,口中无气,唇口青紫,
我家本是河南的,家乡战乱,逃难至此,无钱替夫医治,
如今也只能插标卖首,替他求口棺材入土为安。”
李逸仔细的观察了那个男人一番,确实气若游丝,摸了下,身上滚烫,还在发着高烧。
前天就开始高烧,反复两天了,别说没钱,就算有钱,以如今的医药水平,估计也无力回天了。
而这个男人一死,剩下孤儿寡母三人,在这异地他乡,也确实很难生存。女人贱卖一家三口为奴,也是为求个活路。
特别是两孩子还那么小。
要只是普通的中暑引起的高烧,且是初发时,李逸倒是有些退烧药,但现在也晚了。
“娘,阿耶没气了,”女人的大儿子突然哭道。
女人手颤抖着伸到丈夫鼻子前,果然没有了气息,再伏首胸口,也没有了心跳。
女人号哭,两个孩子也跟着哭,
哭的李逸心里堵着,
“我给他买口棺材安葬吧。”
女人一听,拉着两个孩子给他不停磕头。
王乡长拉着他,“无逸你可想好了,这三人虽便宜,但万一染病了,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啥都捞不着。”
“看她们实在可怜,能帮就帮一下吧,正好我家里也确实缺个洗衣做饭的。”
三桥就有卖棺材的铺子,女人只挑了口最便宜的薄柳木的,仅要一千钱。李逸付了钱,又就近找了两个流民,给每人花四十钱买了两个笼饼做报酬,
还差点引发了一群流民斗殴争抢这个机会。
两个幸运的流民怀揣着两个笼饼,帮着抬到一处乱葬岗,挖了个坑埋了下去,连碑也没立,就一个小土包。
妇人带着两孩子号哭相送,葬礼十分简单,但总算是入土为安了。
前后,李逸总共花了一千零八十钱。
离开三桥时,他又花二百钱买了十个胡饼,李逸和王乡长还有她们娘三,一人两个。
娘三个也确实饿的狠了,接过胡饼就狼吞虎咽。
“慢点吃,别噎着,”
太阳西斜,
李逸叹声气,便跟王乡长骑着骡,带着这娘三往回走,三人边走边啃着胡饼,一边哭一边吃。
王乡长看着后面跟着的这娘三,摇头,“你还是心太善良了。”
李逸道:“仙道贵生,无量度人,道门以救人活命为上功,我虽还俗了,可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王乡长提醒他,“你最好还是带去瞧瞧大夫,若染了病也赶紧治,这一大两小,要没染病可是能值七八千钱的,你就算捡大漏了。”
李逸苦笑,三个人呢,才花了一千零八十钱,都合不到十文钱一斤,如今这猪肉都一百五十一斤。
怪不得都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