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休息的可还好?”
“不错,大王这器物不知是何处物产,甚是有趣。我把它系在额头,闭目小憩。只需稍稍抚动,或是拨弄一下,内中液体流动,便叫它颤跳不已,敲打头颅,甚是解乏,如今神清气爽……”
杨瀚的唇角剧烈地抽搐了两下,看着她把东西放回匣中,不动声色地道:“这宋词,倒是一个有趣的人,我已答应收留他了。公主且请到前边来。”
杨瀚把唐诗带回前面御书房,依旧请她坐了,自已却不坐主位,而是在她旁边椅上坐下,神情一肃,道:“我已听说木下小次郎假死遁生、借令尊的刀,除去了他不方便下手的皇帝,如今却是占据了瀛州半壁江山,自立为帝。令尊那厢情况如何?”
杨瀚是个情商很高的人,言语间忽然不提寡人、殿下一类的称呼,二人的关系无形中便显得亲近了许多。虽然不是什么很明显的事情,却能在潜移默化中叫人放松警惕。
唐诗的感觉确实比方才松驰了许多,也不知是因为杨瀚话语的作用,还是方才跳铃的功劳。
她沉默了一下,幽幽苦笑道:“家父情形,不甚好!”
杨瀚亲手给她斟了杯茶,递过去,也不说话,凝神倾听。
唐诗道:“木下亲王的手段很是毒辣。兴南河以北,一向是由幕府控制,皇帝定都于北,在北方的影响力也更甚于南方。木下亲王假死,借家父之手,将北方忠于皇室的势力消灭的干干净净。”
她轻轻吁了口气,又道:“我唐家世镇北方,一百多年前更是掌握了幕府,迄今已有三代,忠于皇室的势力,便是再如何隐秘,也早被挖了出来。而在这过程中,我唐家经营多年,建立的所有势力,也都亮在了明处。”
杨瀚道:“木下亲王用自已的封地,吸引令尊率兵南下,使得北方空虚。而他却亲率主力,舍了封地,直取京都。将令尊一方暴露出来的势力连根拔除了。”
唐诗点点头:“是个狠人!”
杨瀚道:“只是,四大世家地位然,一向于政事置身于外,这次居然会倒向木下亲王,使得令尊在北方的势力迅瓦解,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唐诗道:“由此可见,木下亲王早蓄反意,当初皇帝年少,他入朝摄政。想来在摄政的十多年里,他最主要的事,就是拉拢四大世家了。”
杨瀚转动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地道:“他能说服四大世家出手帮他,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小。”
唐诗娥眉轻轻一挑,道:“那是自然,能让四大世家动心的利益,断然不是小事情。”
杨瀚道:“可既然如此,那么可以想见,北方,此后不会是铁板一块了。木下小次郎再如何雄才大略,与人分享了北方,也难以成为一个集权于手中的霸主,今后遭受掣肘处必然极多,这对令尊,必然大为有利。”
唐诗一呆,看着杨瀚,半晌,眸中渐渐亮了。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她的父亲被迫留在了南方,这是本是木下亲王一脉经营了数百年的地方,根基太深了。好在,三山的蝗虫兵搜刮了一波,她父亲为了筹措粮食和兵饷,无法对南方贵族们采取安抚拉拢政策,只能打土豪,如果一来,又拔掉了一波。
木下亲王在南方的势力,同唐家在北方的势力差不多,都遭受了灭顶之灾。
也就是说,除了四大世家,几乎所有的世家豪门全遭到了清洗。这近乎于祖地的五代十国,强大到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五姓七宗,就是在这些军阀一次次的扫荡中彻底消失的。那些小世家小豪门更是破家无数。
由此,大宋建立后,才能顺利地、真正地贯彻了隋文帝、隋炀帝两代雄主努力推行,结果却始终推行不力,反而因此遭受反噬,被世家豪门暗中手脚,葬送了江山。
唐朝时仍然采取了科举制,因为皇族当然明白科举制远比之前由门阀把持晋升之路,更能集权于皇室。可是,也不过是与世家门阀打了个商量,各自做出一些让步,世家门阀让出每榜科举大概四分之一的名额给那些真正的寒门,剩下的名额仍旧被他们瓜分。
可他们虽然让出了部分名额,却又用师生关系、同榜关系、婚姻关系,把这些跳上枝头的“凤凰男”,同化成了自已的一员,唐朝也是无可奈何。
而今,瀛州帝国传世五百年,旧的社会阶层几乎也是根深蒂固,尾大不掉了。经过这样一场大清洗,短期来说,元气大伤,长期来说,对掌权者来说,却未必是坏事了。
尤其是对唐傲来说,木下小次郎那边,可是还有四个庞然大物没有动。它们就像四只巨大的水蛭,怎么可能不从木下小次郎身上吸血?
如此说来,唐傲虽在南方,守着满目疮痍,目前明显弱于木下小次郎,但长期来看,此消彼长,说不定……
旁观者清啊!
父亲和伯父居然也没想到过这一点。
唐诗清楚,父亲和伯父虽然面上仍然保持着镇定,心中已经极其悲观,否则以唐傲的个性,也不会把一双儿女分别派遣出来,低声下气地去与外方势力努力建立裙带关系。
这个分析报回瀛洲,相信能一语惊醒梦中人,不仅对父亲重树信心有莫大的帮助,也将对父亲经营南疆,从政策到制度的建立上,都挥重大作用。
唐诗颊上蓦地掠过两抹激动的红潮,她离开座位,袍子一撩,就向杨瀚郑而重之地屈膝跪倒,感激地道:“多谢大王点拨,这一句话,对我唐国如何定位、如何展,将有莫大的作用。唐国有朝一日杀回北方,一统瀛州,绝不敢忘了大王之恩。”
“见外了不是!”
杨瀚没想到唐诗竟行这么大的礼,连忙起身相扶,半开玩笑地道:“我也不是旁观者清,只是我在三山,已有三年,我太清楚,一个家里,一堆的婆婆,人人掣肘,各自算计,纵然眼前兴旺,用不了多久也必然大厦倾覆的道理了。”
唐诗心情激动,不是虚拜,杨瀚手上还真加了把力气,才把她扶起来。
唐诗听了杨瀚的话,忍不住道:“大王在三山的情形,我也略知一二。各部领,名为归附,实则仍是各行其是,大王若不能尽早集权,恐怕不管是东山青女王也好,还是南方诸部,都将给大王造成莫大的威胁,大王今后如何打算?”
唐诗不能不表关切,她被派出来,父亲的心意如何,她心中明白。可这杨瀚若是一个短命的三山王,又或者始终挣扎不得,继续做个傀儡,那对唐国哪有什么帮助?
她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已经知道杨瀚经过一番努力,已经拥有了一定的实力,但……想用来统治三山,远远不够。
这点力量,只能保证他在不与诸部撕破面皮的情况下,一则自保,二则施加一定的影响。
杨瀚笑了笑,道:“我忽然现,我和唐姑娘你,还真是有缘。”
唐诗心儿一跳,暗忖:“难道……他已清楚我自番出使三山,是为了跟他……不可能啊,我连小谈都没有事先知会。”
唐诗微生忸怩,有些心虚地道:“怎……怎么有缘了?”
杨瀚道:“你看,这三山洲,你只来过两次。上一次来,恰逢我自祖地破空而至。”
唐诗尴尬地道:“我……我对大王实无恶意。只是我当时正欲联络徐家助我唐家成事,偏生徐伯夷跋扈,激怒各方领,结果……他却被你一下子压死了,我……为图自保,只好……”
杨瀚笑道:“我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你上次来,恰逢我从祖地归来,从此三山有主,气象一新。”
唐诗终于明白了杨瀚此言的重点,顿时凝神,脱口问道:“难道我这次来,还要见证什么奇迹?”
杨瀚笑得很神秘:“眼看着百官觐见的时辰就到了,你不妨同去,亲眼一观。三年前的事,你参与了。三年后的事,怎好把你抛在墙外?”
唐诗听得心痒难搔,但也知道他此时是不肯说的,只好道:“我此番是扮成书生,悄然潜来,以何身份随你上殿?”
杨瀚上下打量她几眼,道:“公主现下还真不宜暴露身份。一会儿,小谈是要给我打扇的,这样,暂且委屈公主,与小谈一起,扮个打扇的宫娥,如何?”
……
忆祖山的千级阶上,各部领已经行至半山。
随行的随从和礼物,逶迤而下,浩浩荡荡。
大王特旨,天寒路滑,众臣可乘轿登山,因此阶石上,一顶顶四人抬的滑竿,如同行在浪尖儿上的一艘艘小船。
咸阳宫,武英殿上,人声鼎沸,行人穿梭。如果你站得远一些,无论怎么细听,也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因为有太多人同时说话了。
大殿右手边一角,羊皓拥着他血红的披风,静静地坐在那里。在他左右,是八大角头,左四右四,羊皓手下一共十大角头,为他维护着整个谍报系统,现在有八个调入了咸阳宫。
八个人并不是陪在他旁边摆排场,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几案,不断有人递来各种消息,八个人分门别类进行处理。有必须羊皓作主的,才会递到他的面前。
中间雕栏、帷幔相隔,是一片更大的空间。
大殿左右两侧,各自划分为三个部分,用雕栏和帷幔隔开,中间这段区域相当于两边区域的面积总和,最大。
在这片区域中,一张硕大的沙盘,已经占去了三分之一的面积,一群杨瀚从瀛洲挖来的武官,其中还有著述过兵书的大家,围着那巨大的沙盘,不时把各色小旗子插在上边。
羊皓那边递来的情报,他们第一时间阅读,然后就是各位武将进行分析、判断、权衡、研究对策的时间,最终讨论出一个方案,便会转至下一隔断。
他们没有兵权,不负责指挥,只负责研究战策,有点像个参谋本部。
下一隔断内,就是他们正在教授的那些学生,这些学生大多是忆祖山周围四十七寨的子弟。得了战策,他们立即分下去,或因太过重要,亲自送走。
大殿另一侧,同样的三个隔断区域,不过这三个区域,却是面对大殿中央的方向也挂着厚厚的帷幔,显得颇为神秘,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掀帘之际,只能看到最左端帷幔内坐着的是何公公,另外两间却连其中的主事人是谁都无人知道。
忆祖山周围四十七寨看起来很平静,家家户户洋溢着过年的气氛,串门拜年的老人和妇人,在街头燃着爆竹听响儿的孩童……
只是,四方团练使已经以村寨为单位,集结了所有战士,不仅仅是上次追随杨瀚去救大雍的三千精兵,而是动员了四十七寨所有青壮,共计八千人。
南疆,葫芦谷两端,各自建起了一道关隘,墙上有箭垛,墙下有陷坑,关墙一直沿伸到两侧的山头上。山头上也有箭楼,只不过这一左一右两个箭楼中有烽火台,一旦强敌破关,就会举烽火向后方示警。
双方的大旗在各自的关隘上迎风飘扬着,城头上却没有几个兵丁逡巡。
徐海生徐公公已率主力千里奔袭,驰向忆祖山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打磨与调整,再加上巴家内乱,无人顾及此处,突击提拔的这些副将们又想仰仗大王,使得自已的家族更上层楼。徐海生恩威并施之下,已经收服了这支强军。
这支军队的主力是原本隶属巴家一系的,当初就因为徐家的徐唯一不听号令,才使三军大败,巴图战死。所以,就算徐公公还没有收服他们,既然是带着他们去对付徐家,这些将士也绝对是完全服从,毫无异议。
半月港上,因为过年,同时也是因为从瀛洲运回的大量物资已经消化完毕,所以显得极为冷清我。
海面上,连打鱼的小船都没有,整个海面空空荡荡的。
码头上,只有几个没有家室的老卒懒洋洋地偎在屋子里,拾掇好的海鲜就煮在盆里,散着鲜香,又一坛新开封的老酒筛了几筛,倒进了大家的碗里。
“钓虾龙”酒吃的多了些,酡红着两颊,摇摇晃晃出了暖烘烘的木屋,随手撩开袍子,正要方便一下,目光随意地向海上一扫,顿时一怔。
他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不是幻觉,真的有……无数的战舰,浩浩荡荡铺满了海湾,正鼓足了风,向着码头疾驶而来。
这是……
“钓虾龙”看清了船帆上一对血红的鸳鸯,顿时吓得一哆嗦,风把变得无力的尿吹回来,裤子湿了。
“钓虾龙”哆哆嗦嗦地提起裤子,就见一头飞龙,忽然从那最大的一条海盗船上振翅飞起,掠过他头顶的高空,箭一般射向内6。
因为飞龙羽翼遮蔽的阳光重新照在他的脸上时,“钓虾龙”才像还了魂儿似的嚎叫起来:“敌袭!敌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