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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献天马(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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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嘱咐完,太后抹干泪,隋棠也不再以拳抵颊,只忍过左边牙口的疼痛,抬眸冲手足与母亲露出个温婉的笑。

她没有继承生母何太后的仙姿佚貌、靡颜腻理,不过中上之姿。

唯有一双杏眼,皮上无褶,型圆尾翘,睫羽密如小扇掀起便露出清澈至极的乌亮瞳仁。明眸一瞬,似山间清泉濯石,粼粼生光。

先帝在时,便曾赠她“粼”字为乳名。

一双秋水目,忍不住叫人多看一眼。

何太后多看了一眼,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少年天子扶住她,隋棠上来扯她衣袖,“那女儿不嫁了!”

何太后低垂的视线里,看见扶在臂膀上的两只手。半晌拍了拍那只少女的柔荑,轻轻拂去,抓上天子的手,同他一道抬起头,吩咐侍妆女官给新妇盖上喜帕。

这日是朔康五年八月初三。

太卜令起卦,喜神正南,宜嫁娶,道此乃未来数年间难得的良辰。

故而即便新郎依旧为战事所绊,尚在数百里之外的鹳流湖作战,赶不及回来迎亲行礼。但为吉时吉事,天家还是定了这日举行婚仪,将长公主隋棠送入司空府。

初秋时节,天高气清,日光和煦。

洛阳皇城中,编钟声起,玉罄声响,太极宫阊阖门缓缓打开。

云旗引路,霓旌招展,玄金华盖如云簇,宫人侍卫相序出,拥来宝马雕鸾六骑车。

送亲队伍绵延数里,前头开道的旌旗队已经驶入铜驼大街,后尾压阵的兵甲队才踏出阊阖门。

长街两道观礼的臣民目光挪去,皆在震惊中慢慢安静下来,一瞬不瞬地望向送亲队伍的尾端。

那黑压压的玄甲骑兵。

列队成二十方阵,共四百骑。

个个身披玄甲,跨坐天马。

天马,便是大宛国的汗血马。

三百余年前,大齐的第三代帝王高宗皇帝派官员出使边陲诸国,官员带回各国产物,其中便有这天马。

此种马奔跑时脖颈流出的汗呈红色,似血鲜亮,因此得名“汗血马”。汗血马不仅外表英俊,且具有超强的持久力和耐力,可以长距离骑乘,速度是寻常战马的三倍多。

为此,高宗皇帝亲征大宛。后大宛称臣,送王女来和亲,其中一项嫁妆便是天马千匹。而和亲的女郎,更是在大齐土地上,为高高在上的帝王培育骏马,供其征战四方。

于是,第一个百年里,大齐军事能迅速崛起,平突厥,收羌族,逐匈奴,汗血马功不可没。只可惜,世间万物,盛极而衰。

进入第二个百年,许是懂得培育天马的人才日渐凋零;许是这异族的天马终究不适应他国的风水土壤,寿命减短;又或许掌权的君者从武功偏重文治,武将铁马让道;也或许是层层的腐败,武功文治日益衰退……两百年辉煌过去,大齐皇室早已没有了作为禁军精锐的天马骑兵营。偶有那两三匹,也只是用来传种,豢养在广林园中,供王侯将相消遣观赏,似闭眼躺在帝国的功德簿上,来回数昔年之战绩,便作了今日之荣耀。

第三个百年,王朝起起伏伏,终于走向末世。最近的肃、厉二帝,更是任由权柄下滑,边陲之地异族虎视眈眈,朝中宦官执政不见天日。曾经已经降服的外邦譬如大宛,更是不知在哪一年的夜里,忽就举兵而起,附做另一强国的臣子,里应外合给已经不再强大的齐皇朝再添一刀。转头破城而出,回去故土再培天马,奉给新的主子。

细算来,如今大齐百姓对天马的认识,多半来自传闻和画册。最近的一次,乃听闻大司空蔺稷以四百天马做尚公主的聘礼,奉给天子。

那是在三个月前,新人行过文定,驸马下聘。只是在外征战的大司空并未回京,只让胞弟蔺黍携礼回来。

也是今日这般列队的二十方阵,匹匹宝马头细颈高,四肢修壮,淡金色的皮毛在盛夏日头下油亮熠熠。脖颈各缠红花赤珠,背驮珍宝金银,以聘公主。

四百天马从外郭城宣平门入,由南往北,经铜驼街,奔阊阖门。

长街两道的百姓,初时还以为寻常给天子进献的贺礼,暗里嘀咕,“如今还有哪位诸侯会给天子送这般大礼?”

“可不是吗,惶惶几十个春秋,就差把这皇室瓜分完了!”

“莫不是见那长公主同大司空结了亲,示好来的?”

“也不一定,毕竟我大齐绵延三百载,纵是如今式微,然吾等立身之地还叫作齐地,举止依旧是大齐的礼仪,我们也世代皆为齐人,便是天命依旧在齐!”

“这话也在理,战乱多少年了,纵是把这地切得四分五裂,然城楼上插的还是“齐”字王旗,御座上坐着的还是齐天子、隋家人。”

“关键这御座从长安挪到洛阳,非隋家天子自愿,是……”

“天马!”人群中,不知何人发出一声惊叹,将讨论的话头拐了个弯。

“毛细皮薄,奔而生汗,汗在脖颈,赤红如血。”有人附和。

“瞧见了!瞧见了!”更多的人呼叫起来。

“是汗血马!”

确如他们所言,策马走在最前头的少年将军,在阊阖门前执缰下马,依礼跪身,却是眉眼桀骜,话语清淡,“臣受家兄所托,以此四百天马为聘,见呈陛下与长公主。”

当年是外邦异族送女和亲,进献天马;如今是臣下尚主,一样天马为聘。

盛夏的晌午,日光耀眼如火,给人一种皇朝依旧鼎盛的错觉。

社稷安定,君贵臣恭。

而今日,更让人意外的是,天子竟然将这份厚礼全数赠给了长公主添妆之用,便是又回到大司空手中。

可谓君臣和睦,同心一体。

四百天马上了铜驼街,百姓欢呼之声愈重,处处喧腾鼎沸,喜气洋洋。只是原本整齐的队伍却晃动起来,臣奴惊恐,花车倾斜,公主跌撞在车壁,容色尽失。

从天而降的刺客持着明晃晃的刀,直逼新妇轿辇。

所幸护卫花车的八十禁军都是天子身边虎贲军,兼之迎亲的新郎胞弟,骁勇镇定,从容指挥,不过小半时辰,便制服了刺客。

蔺黍办事利落,趁着太医令给公主验伤的功夫,审清刺客身份,前来回话。

“殿下,刺客受不住酷刑已然招供,乃冀州邺城人士。”

冀州邺城。

如今坐镇冀州的乃远亭侯卫泰,拥兵二十万,是厉帝廿十年割据一方的诸侯,眼下正同蔺稷在豫州争夺鹳流湖。

这显然是接到了天子接走胞姐的消息,趁着这一日送亲时辰,来切断天家同蔺氏的联姻。

“殿下除了头疼,还有何处不适?”闻讯赶来的中贵人瞥了眼车外的将军,低声问道。

隋棠惊魂未定,捂着昏胀的脑门,“眼睛仿佛……”

眼睛不疼,但模糊不清。

她用力晃了一下脑袋,隐约见得外头拱手而立的少年将军。他穿一身玄色铠甲,腰间佩挂金色弯刀。在他身后,他的坐骑,一匹枣红色的天马,再后面有侍者高捧的金灿灿的五谷,还有开道的云旗白茫如雪,旌旗有赤棕黄绿黑五种颜色,还有,还有……

隋棠闭眼又睁眼,目光垂下来,看见自己身上袍服,以朱玄两色为内衬,下摆再采十二色,乃黄、红、橙、绿、青、紫、黑……

黑,黑色。

隋棠攥在袖摆的双手掌心濡湿。

有一个瞬间,她除了黑色,几乎再不见其他色彩。

“殿下??”中贵人再度唤她。

隋棠努力睁开眼睛,片刻,慢慢看见眼前躬腰候话的人,看清周遭的一切。

“还好。”她喘着气,终于重新吐出一句话来,原本捂头的手移去了左边面颊抵在那处牙根上。

眼睛尚且能视物,隋棠便来不及顾及这处,只本能担忧牙中之物。被这样一撞,若是碎了要如何是好?

太医令王简和中贵人目光随之而动,他们皆是天子近臣,自知那处玄机。

“殿下头撞在车壁上,自然疼的,缓缓当无大碍。”至此太医令望闻问切结束,边回话边近身安抚,“殿下莫忧,旁处都无碍。”

隋棠颔首,敛正姿容。

“既没有其他不适,便让花车继续前行,莫误时辰。”中贵人接过话,转首对外头的蔺黍道,“有劳将军继续引路。”

话音落下,侍女上来理妆,将军策马开道。

长街上刺客尸体被拖走,清水泼洒冲刷血渍,礼乐依旧,钟磬高鸣。一场对天家帝女的刺杀,不过一个小小的插曲,一切照旧。

隋棠却没能就此安心下来。

花车后,宝马良驹蹄声哒哒响起。

每一声,每一步都踩在她心脏上。

她四岁便远赴封地,虽见识过人如草芥,民生多艰。但只当是天高地远,缺少教化监察,京畿之中不至于此。是故对天子所言的当下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只当是夸张之谈。

直到此刻,方才切身体会到手足的困境。

原来为人臣者,会在昭昭白日之下,派人刺杀上君者。毫无人臣之道,譬如卫泰。

而另有人臣,活捉刺客,竟是可以不过府衙只三言两语直接判罪定案,杀人夺命。如此草率霸道,譬如蔺黍。

更有甚者,扯来一张画皮,给了一副面子,却撕碎里子。

譬如蔺稷,她素未谋面的夫君。

她被送入洞房的一刻,生生被拦了下来。

司空府的人说,奉大司空之命搜身。

搜身。

极其荒唐的两个字。

公主下降臣子,臣子竟要搜公主的身。

“阿姊,自蔺稷将朕从长安迁来洛阳,朕就再未见过虎符印章,不知诏书为何物,三公九卿一半官员朕都不认识。”

“这四百天马,雄雄赳赳,说是给您的聘礼,为朕重建精锐营,但朕哪里敢要!”

“阿姊,你也姓隋,为了你我共同的国土,你帮一帮阿弟。少时一别,以为诀别。今日终得团圆,却也是为离别,然此别离,或许能得永久团聚。阿姊,不说为国,便是为家,你想一想母后!”

“阿粼??”

手足的乞求,母亲的呼唤,萦绕在隋棠耳畔。

她深吸了口气,展开双臂,由司空府的人搜身。

婚服繁琐,外袍几重,内裳几层,一件件剥落。

屋内安静得可怕,除了布帛细碎的摩擦声再无其他。铜鹤台红烛高燃,千灯晃影,隋棠头昏脑涨,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她们瞧她的目光是带着讥诮还是同情。

只随着最后一件贴身的小衣脱落,感到一阵寒凉,早就沁汗的后背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整个人又怒又惧,似置身于茫茫长夜里被风雨无情吹打的大齐王朝,摇摇欲坠。

蔺稷着人剥下的不仅仅是她的衣裳,还是隋齐天下绵延三百年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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