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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
自入了冬,宛城一日冷过一日。昨天更是下了一夜大雪,道路两旁都被积雪覆盖。
这么冷的天,街道上自是没多少人。可上辈子是南方人的叶知晴,哪怕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几年,却仍适应不了这里的严寒。
天色阴沉,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雪。
叶知晴将自己的脸埋进围巾中,只露出一双如琉璃般潋滟的杏眼。又伸手裹紧身上的蓝灰色袄子,却还是冷得哆嗦。
棉鞋沾到的积雪化为水,迅速渗进内里。
暖不了一点!
叶知晴有些烦躁。
现在上头都号召知识分子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像她这种即将毕业的高中生,早就被街道办盯上了。为此,叶开明同志早早就给闺女寻摸好了工作。
机械厂宣传科的干事,既体面还轻松,很合适叶知晴这种懒散的人。
只是风声越发地紧,叶开明怕出妖蛾子今天一早就去给她落实工作去了,她则去找老师请假。
这个时期的学校早就名存实亡,届时回去参加考试就行。
“知晴!”
身后突然的喊声,打断了叶知晴的思绪。
她回头看过去,却见同家属院的张翠翠朝她跑过来。
她剪了当下最时兴的胡兰头,身上穿着一件半旧不新,手肘处还打了好几块补丁,一看就不合身的军上衣。
小跑一段距离,张翠翠苍白腊黄的脸渐渐浮上些红晕。却因着冷,嘴唇冻得发白。
见叶知晴的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张翠翠挺挺胸,带着几分得意。
“这是我哥寄回来的,我穿着精神吧。我回信让他把帽子跟裤子一起寄过来……成套的军装,肯定会显得我更精神!”
叶知晴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这个审美……虽说是时代特色,但她还是接受不来。
上辈子娇生惯养,没在物质上受过委屈的叶知晴,饶是穿过来有一段时间,仍觉得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尤其那大片大片的黑蓝灰,一个个跟座山雕似的,简直是对她眼睛的霸凌!
……叶知晴扯着身上的蓝灰棉袄,更烦躁了。
张翠翠在叶知晴显摆了一把,心情正好。
“对了知晴,你工作的事定了吧?”
叶知晴徒然一惊。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她工作的事,家里只有她与叶开明同志知道。两人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嘴紧着呢。
她皱起眉头,“哪有这么容易,要真能定下来就好了。”
“知晴,你就别装了,”张翠翠鬼头鬼脑地将她拉到一处僻静之地,“我刚刚看到你进了李赖头办公室,他没把名额给你?”
“什么名额?”
叶知晴一头雾水。
张翠翠怀疑地看向她,良久这才解释。
上面发了话,让各个单位空出一两个名额,奖励给成绩好的。话说是这么说,实操起来大家都懂。
叶知晴压根就没往这上面想过。
那些皇亲国戚连吃带打包,吃相是真的难看。叶开明同志不过肉联厂一个小车间主任,肯定抢不过这些人。也幸好她爹眼光长远,早早就给她寻找好了工作。
真拖到这会儿再去找,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我知道叶叔在给你找工作,”张翠翠收回自己的手,“我听说李赖子手上也有两个名额,是供销社的临时工。”
先前的老师被下放,李赖子就顶了上来。原是食堂抡大勺的,竟摇身一变成了教书育人的老师。因脑袋上长了几块斑秃,被人取了个赖子的称呼。
叶知晴上辈子多少听过这个年代的特色,可当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才觉得现实往往比故事更荒诞。
她惊了一下,“真的假的?”
供销社可是个油水部门,待遇福利好不说,最关键的是能买到别人买不到的东西。出去说自己是供销社的,保管让人高看两眼。
临时工咋啦,又没说不让转正!
叶知晴的围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露出下半张精致的脸。她唇色嫣红,像极了开在雪地里的红玫瑰。寒风吹来,让她发热的脑子瞬间降了温。
她与张翠翠虽是同个家属院的,却不熟。
顶多在路上碰到打声招呼,她需要工作,张翠翠家庭复杂,亲爹不管,后妈打压,亲哥哥又远在部队,只会比她更需要。
叶知晴不信她会平白告诉她一个这么重要的消息。
里面肯定有问题!
下一秒,张翠翠的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
“……上面领导给的名额,为的是奖励成绩好的同学,”张翠翠鼓动她,义愤填膺地道:“知晴,你每次都考第一,李赖子手上的名额怎么都得有你一个,不然咱们全班都不答应!”
“他这是挖墙角,我去举报他!”
叶知晴:“……”敢情这是想捡漏?
她叹了口气。
张翠翠同志还是太年轻了,干坏事的人心眼哪儿能这么实在哦。
“翠翠,太谢谢你了,”叶知晴轻咳一声,“我回去跟我爸商量一下。”
“知晴,这种事宜早不宜迟,你可得抓紧点,”张翠翠扯扯挎包带,“要不是我已经有了工作,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
叶知晴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惊了,连戏都忘了飙。
“你找到工作了?”
“在菜厂,”张翠翠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是我对象家介绍的,还不知道能不能转正。”
叶知晴漂亮的眉头皱了起来。
同住一个家属院,她还真不知道张翠翠竟然有了对象。但她依旧没有打消自己的疑虑,正想再问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将两人吓了一跳。
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雪。先前的积雪没有清理干净,又落下新的,早已腐朽的木板哪里支撑得住,轰隆一声便倒了。
抖落的雪花在寒风中飞舞,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白雾,很快被风吹散。
叶知晴回过头,却与另一双深邃中带着危险的眼睛对上视线。
那人站在不远处。
他身量颀长,如松如柏。时下的工人蓝穿在他身上,却比旁人瞧着更挺拔好看。额头饱满,肤色比时下的人更白净一些。
虽有些清瘦,气质却有些像古书里描写的白面书生,就是表情有点严肃,让人从心底生出被支配的恐惧。
张翠翠一看不对早就跑了。
叶知晴来不及细品,愣愣地回头就跑。却因为没看清脚下的路,差点滑倒。
将将站稳,她有些恼怒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赶紧溜了。
*
肉联厂旧家属院内,与外头的严寒不同,屋里烧了炉子倒是驱散了些许冷意。
叶家老二做贼似地朝屋外瞄了几眼,确定亲妈没回来后,兴奋地拍上门。搓搓手兴奋地拿起烧热的铁钳,就往头发上摁……
蛋白质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
叶老二却不管。
她将头发往上面绕几圈,没等几秒便松开,还来不及看效果,就被人扇了个跟倒儿。
“谁?!”
“你祖宗!”吴春花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烧火钳,“我屋外都闻着味儿,还以为谁日子不过了烧猪脑袋吃。”
她越说越气,伸手揪住叶老二的耳朵。
“原来是你这个死丫头在作妖!”
“妈,你学着叶老大越来越会埋汰人了,”叶老二捂着耳朵,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轻……轻点,疼~”
吴春花将手里的烧火钳倒个位置抽她,一不留神却让叶老二给跑了。
“臭丫头!别跑。”
不跑难道被逮着挨揍?
叶老二才不傻,她精着呢。知道外头冷,就是不跑出去在屋里头打圈似地逗着吴春花玩。
到底上了点年纪,她哪里跑得过精力正旺盛的叶老二。不仅如此,这么大个动静还把屋里头三岁的双胞胎给吵醒了。
看到亲姐姐正逗着亲妈玩,还兴奋地张大眼睛看。
“死、死丫头??”
吴春花跑不动了,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一双眼睛却盯着叶老二,眼里头冒出来的怒火像是恨不得把她吃了。
叶老二还想作死撩扯吴春花,身后门突然大开,外头进来的寒气冻得她一激灵。
回过头,便看到满身风雪的叶知晴。
说来也是倒霉,才到家属院门口,大雪就落了下来。下得又大又急,不一会儿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叶知晴站在门口抖了两下,将身上的雪花拍落在地。她被冻得直哆嗦,赶紧将湿透的鞋换掉,扒在炉子边取了好一会儿暖才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叶老二凑过去,扒拉自己刚烫的几根毛。
“姐姐姐,你看我美不美?”
她是吴春花带过来的女儿,比叶知晴小三岁,现在还在上初中。但那爱美的性子也不知道遗传的谁,比叶知晴更甚。
给她片镜子,自己都能照一天!
“什么玩意儿。”
坐在一旁的吴春花赞同点头。
叶老二:“……叶老大,你现在嘴是越来越毒了。”
叶知晴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心底更是升不起一丝的愧疚。
谁让她的头发跟个阴阳头似的,一边是正常的,一边像是被火燎过,以弯弯曲曲超不规则的形态搭在肩头。本就稀疏发黄的头发,现在更是惨不忍睹。
叶老二不信邪,拿起家里唯一一面镜子照来照去,嘴里还念叨。
“怎么可能?”
“明明挺好看的,”
“好像确实丑了点……”
吴春花瞪了她一眼。
叶老二这个臭丫头,也就叶知晴能治!
“知晴,累着了吧,”吴春花倒了半瓷缸热水,十分殷勤,“快喝点水暖暖身子。”
叶知晴捧着杯子,热水的温度传递到她的指尖,冻僵硬的手这才慢慢找回温度。她正想开口,谁知门在下一秒便开了。
壮得如同黑熊般的男人从屋外走了进来,整个空间瞬间变得逼仄起来。
叶开明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爹,”吴春花心头微跳,赶忙问了一句,“出了啥事?”
叶开明沉默,屋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叶知晴的心提了起来。
果然,便听他叹了一口气。
“闺女……你的工作怕是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