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的门口,华灯初上,人群熙熙攘攘,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但是宋进知道,自己的生意不会太好了。他内心有些嘲讽地想,在夜幕的掩盖下,这些人就没有这么爱体面了。晚上把鞋擦得铮亮铮亮的人,又有几个呢。 旁边那几个擦皮鞋的同伴,基本都收摊回去了,只剩下两三个人,还在坚持着。 宋进直了直埋酸了的腰,点了支两块五一包的“牡丹”香烟,他苦笑了下,十年前,刚学抽烟的时候,“牡丹”可是好烟,现在,也就他们这些擦鞋匠,还在抽了。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毕竟还活着,还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抽着烟,还能赚点钱,回家还能跟老娘说两句话,还去想其他这么多干啥。 当初,刚被弄断腿残疾的时候,自己还没下病床,老婆蔡小凤就提出跟他离婚。 由于始终没查出来肇事车辆,宋进的治疗费,全是自己承担的,前些年赚的那点儿钱,就全费在这条腿上,最后连房子都卖了,还被蔡小凤分了一半钱走。最后这条腿,虽然算是勉强保住了,但再也离不开架拐走路了。 跟蔡小凤离婚后,宋进曾经想过自杀,但最后终是没有这样做,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自己还有个老娘,要是自己没了,他不敢想象老娘的晚年会有多么凄凉。 开始时,他心中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怨恨。 他恨蔡小凤骄横跋扈,仗着自己老爸是商业局一芝麻官,有点权势,动不动就对宋进冷嘲热讽,嫌他没本事赚大钱,要不是这样,宋进当初也不会利令智昏地铤而走险,勾结外人来抢陈志峰的钱。他也恨她无情无义,在自己最倒霉、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他,连卖房子的钱,也跟他说夫妻财产一人一半。 他也恨陈志峰,下手如此毒辣,虽然没有证据说明这件事是陈志峰找人干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想,玛的,干嘛不一下把我撞死算了,要留老子条命来受活罪。 他也恨过林若海、杜志猛,这么多年交情,最后时刻,但凡稍稍保他一把,自己也不会落得这么惨的下场。也恨过那个毛头小子许欢,瞎唧吧逞能,坏了自己的好事…… 但随着跌落到尘埃,被打入底层后,这两年多来,宋进的手,因为长期的劳作,虎口上、指肚上都磨出了老茧。而且,他知道,自己的心脏上,也磨出了老茧。他现在,谁都不恨了,自作孽,活该啊! 现在,他弯着腰擦擦鞋,一天赚个三二十的,养活自己跟老娘是足够了。自己既不惦记谁,也再没谁惦记自己。过去的事,现在在他心里,就像一场遥远的噩梦,虽然偶尔会惊醒他一下,但洗把脸,就啥都不是了。 往事不堪回首,但再不堪回首,也只是往事了。 他反而觉得自己活坦然了。 现在门店开在马路对面的许欢,时不时会过来擦个鞋,照顾下他生意。宋进心里清楚,刚开始时,许欢每次来擦鞋,都忍不住觉得尴尬,却又想照顾他生意。为此,宋进还开解许欢,兄弟,你来照顾我生意就对了,以前,枫林晚的宋哥,死得干干净净的,现在,只有擦皮鞋的宋进。你要觉得我鞋擦得亮,就来擦,你要是觉得旁边的人擦得好,你就在旁边擦,不要搞得别别扭扭的。 于是,他明显感觉到,许欢放松了。不再刻意想多付钱给他了,顶多也就是擦完鞋,再打个蜡,把一块钱的消费,花成两块钱。有零钱就付零钱,没零钱,宋进该怎么找他,就怎么找他。 这小子,现在看样子挣到钱了,身上装的都是“红塔山”,擦完鞋,有时候一边付钱,一边分支烟给宋进。有时,许欢刚一坐下,宋进主动先分支“牡丹”给他,许欢就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宋进擦鞋,大家都觉得这样很自然。 这天,宋进看看,电影院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不会在外面停留了,连旁边经常跟他一起守摊到最后两个人,也收摊了,于是,他也整理整理箱子,准备回家吃了。 刚收拾停当,正准备起身,一只脚就踏上了鞋蹬子:“擦个鞋!” 宋进没有抬头,他现在练出个本事,就是不用抬头看,光是从穿的鞋和别人脚一踏上鞋蹬子的动作,他就对来的人有个大致的判断。 有的人,鞋样子好看,但皮质很差,这种人要么眼光不好,要么虚荣心强;有的人,皮鞋挺光鲜,但袜子很不讲究,这样的人往往注重表面,华而不实;有的人,一只脚踏着,另一只脚却在旁边不停的抖腿,这样的人往往内心有事、心浮气躁;有的人,脚踩上来轻,说话也平和;有的人,脚一蹬,你就感觉到了他的跋扈…… 今天,这只脚一踩上来,宋进就从里面感觉到了一种轻蔑。而且,他发现这个人鞋,根本就不需要擦。 但他毫不在意,自己一个擦鞋匠,做的都是一块两块的生意,用不着人家瞧得起。也不管你的鞋脏还是干净,踩上鞋蹬子,他就全套动作做一遍。 但宋进没想到,这个人等他擦完一只鞋,换另一只鞋的时候,突然开口说话了:“宋哥,你是准备一辈子就这么埋头擦鞋了吗?” 宋进没有抬头,他知道碰见以前的熟人了,他也没兴趣管这人是谁,继续认真地擦着鞋,口中回了句:“能这么擦一辈子,倒也是好事”。 这两年,他在这儿擦鞋,碰见过不少以前混社会的。以前有过不愉快的,碰见他会嘲笑他几句,以前关系还过得去的,会露出一副可怜他、同情他的样子。 刚开始时,碰见这些认识的人,不论人家是什么态度,他都觉得难受。后来习惯了,不论人家是什么态度,他都无所谓了。 混得好又如何,混得不好又如何,现在如果自己能有条健康的腿,以前的所有东西,他都可以不要。 渐渐地,以前的那些熟人,除了极少数的几个,比如许欢这样的。其他的人,不管以前是关系好的,还是关系不好的,就没人再到鞋摊上跟他打招呼了,甚至要擦鞋,都不在他这儿来,免得别扭。 那人显然不甘心宋进的这种态度,执着地说道:“宋哥,如果有机会让你卷土重来,你也准备继续这样擦皮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