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有说:“不急。我想问一下,你们怎么突然南下了,不是应该开春以后吗?” “不该问的别问,你以后自然会知道。”满都海板起脸。 “行了别装了。”李四有存心在气势上压服她,“看你们部落的样子准没啥好事。我知道你重任在肩平时喜欢装,现在就我们俩,放松点别端着架子啦。” 满都海横了李四有一眼,见蒙古勇士都在十丈开外,她叹了口气,绷着的脸放松一些。 “心累。”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跟李四有抱怨,“大家管我叫女英雄,英雄是那么好当的吗?我一个妇道人家容易吗?那些个蠢货,尽是些不争气的东西,我总不能看着他们走上绝路。” 李四有也跟着叹气。 “都一样。”他一副和满都海惺惺相惜的神情,“我手底下一大堆人,表面上看着听话,其实没一个省心的,各种小心思。老子真想不干了,回家抱老婆孩子去。” 满都海没好气地哼一声,仰头望向天空的白云,她说:“上位者不能跟底下人抱怨,平时没几个能说上话的,憋屈。我记得诗经里有这么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你们汉人这句诗说到我心坎上了。” 李四有赞道:“想不到满都海大人如此博学,蒙古人里头太少见了。” 满都海情绪发泄,陷入自怜自艾的境界,口中长吟:“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两人在这里明着哀叹,其实在互相吹捧。李四有灵机一动,说道:“我觉得你应该用蒙古话这么说:长生天啊,你为何不睁开眼看看我?” 满都海哑然失笑。 然而李四有正色跟她说:“你没有觉得悠悠苍天和长生天是一个天吗?” 满都海肃然,思索片刻说:“应该是一个天,我们蒙古人信长生天,你们汉人叫它老天爷、苍天。” “所以。”李四有语出惊人,“我们其实有共同的老祖宗。” 这一句石破天惊,满都海久久不语。李四有接着给她灌输之前在西域鼓吹的那一套:“你们蒙古人和我们汉人长相有差别,但是跟西域那些杂胡比,我们是不是长得特别像?” “我们上古时期是一个老祖宗,后来兄弟之间闹矛盾,哥哥把弟弟打跑到草原上去了。假如将来又和好了,还会成为一家人。我希望有那么一天。” 他见满都海半信半疑,于是恳切地说道:“我今天闯入营中只伤人,一个人没杀,你觉得这是‘塞北人屠’的作派吗?自从我明白了我们其实是兄弟,我的心就软了,手也软了。” “我不杀你,一是看在小王子的面子上,二是觉得你如此博学精通中原文化,你何尝不是个汉人?脱掉你的袍子换上汉服,你和汉人有什么区别?我不忍杀同胞!” 满都海美目瞪圆,凝视李四有的双眼,见此人说话的时候眼神坚定不像在骗人的样子,搞得满都海差点信了。 但她到底是个枭雄,口中说道:“也许吧。” 转而又道,“想不到你这么机敏,竟然发现了小王子的秘密。我刚才在帐中两次出言试探,你果然发现了。” 李四有点头:“达巴拉干是个忠臣,他是你的程婴。真的小王子呢?” “没有真的小王子。” 到了如此地步,满都海懒得跟李四有隐瞒。她望着连天接地的冰雪幽幽说道:“巴延孟克大汗生的是个女儿。那时候他快要病死了,黄金家族即将绝嗣,正好阿丽玛马上要临盆,大汗就想出了一个计谋。” 李四有心中雪亮,虽然跟他自己想象的有点出入,但小王子正是阿丽玛和达巴拉干的儿子。 “大汗告知达巴拉干自己的计划,达巴拉干同意了,长生天保佑,阿丽玛生的是个儿子。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互相掉包了。” 满都海道:“从此以后蒙古有了个小王子,阿丽玛有了个女儿。大汗临终前让两个孩子长大了成亲,也算是黄金家族的血脉继承了蒙古大汗的位置。” “当时我并不知道。正好满都鲁大汗也死了,我想结束两个大部落的王位之争,就给达巴拉干传消息准备下嫁小王子。他同意了,带着小王子和整个部落来投靠我,后边的你应该能猜到。” 李四有仔细思索细节,他忽然问:“那两个孩子以后要成亲,你将来算什么?” 满都海露出悲伤的神色,她用着蒙古话习惯性的比喻说:“幼狼长大后,老狼王独自离开狼群;年青的大雁双宿双飞,年老的孤雁只能盘旋落地;老旧的箭矢终将折断,号令草原的只有新的鸣镝。” 李四有默然听她述说,心头回想起满都海在帐中手握双刀战意凛然的样子,跟她现在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许久后李四有叹息:“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是长生天。”满都海纠正道。 李四有凝视满都海,他知道:只要这个女人不死,长生天是不会变成悠悠苍天的。 但是他心中毫无杀意,他已经有所明悟:岁月的力量,不是满都海区区一个女人能够改变。自己有的是时间,大明朝有的是时间,炎黄同样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