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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十六年四月,癸未(初二)。
朱厚熜在祭辞兴献王后就于这一天正式拜别母妃蒋氏,车驾发安陆,上任京师做皇帝。
蒋氏自然含泪目送朱厚熜而去,眸里依旧难掩对自己儿子的担忧之色。
毕竟她的儿子朱厚熜才十五岁,还是地方宗藩进京,在京师没有任何根基。
所以,她仍不由得在心里暗问,自己儿子能斗得过朝堂上那些老奸巨猾之辈吗?
与蒋氏不同的是,安陆的地方士民们却对朱厚熜充满信心,相信朱厚熜能让他们的日子越发好过起来。
饶是最底层的佃户也对朱厚熜充满希望。
汉人百姓素来是乐观的,对上层人物也是充满对英雄人物的美好幻想的。
哪怕在后世,许多百姓都会对新上任的领导满怀期待,认为其能让自己的日子好起来。
现在的安陆士民百姓们自然也不例外,也都对嘉靖抱有期待,认为嘉靖会扫清天下腐朽,建立起一个崭新的美好时代。
何况,朱厚熜这些年还做了不少惠民济民的事,立起了一个爱民如子的人设,自然也就更让百姓们愿意相信朱厚熜会是一个好皇帝。
也正因为此。
在朱厚熜车驾离开安陆这日,许多安陆士民都夹道来送,认认真真地跪拜在地上,一双双清澈的眼神,满怀希望地瞥着象辂里的朱厚熜。
朱厚熜正当少年,面如冠玉,眸色清亮,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年长者往往想到自己少年时,而认为朱厚熜当同自己少年时一样意气风发,有拯救天下之志。
年少者则生出艳羡敬畏之意,觉得朱厚熜这种出身贵胄的天命少年,当非自己这样的泥猪癞狗可比,无疑会让这天下皆对其臣服。
躲在门内窗下偷看的妇孺女子们更不用说,美少年向来是她们的大杀器,何况是皇族出身的少年,自会让天生慕强的她们对朱厚熜充满无限幻想,要么想为其奉献母爱,要么想为其奉献子嗣。
总之,安陆的士民百姓们,现在对朱厚熜都充满希望与好感。
“看面相就知道将来会是一位明君!”
一离车驾不远的耆老张有田在车驾向自己行来时,还满眼热泪地对同来的亲邻笑着说了一句。
“您老都这么说,想来不会错的,他当世子时都减我们租,将来当皇帝只会减更多的租税呢!”
而他的亲邻刘贵也因为想到自己租佃的兴国王田就减了租,便立即赞同了起来。
“好日子总算要来了。”
另一亲邻王厚德也在两人这么说后,就因为想到这几年的天灾人祸和兴世子扶危济困的旧事,而面色欢喜地感叹了一声,且在车驾进一步临近时,就先主动跪了下来。
非常虔诚!
张有田等皆跪了下来。
朱厚熜俯瞰着这一幕幕百姓主动跪送自己的场景,俨然看见整个九州的百姓都在向自己跪拜一般。
这让他心中顿生豪气。
同时,朱厚熜也知道他这些年没有白做惠民的事,安陆的百姓们到底对他产生了美好的期待。
因为朱厚熜相信,傲慢的文官们不会为了讨好他这个未来天子到要组织动用百姓为他送行的地步,而让自己背個谄媚君父之名,也不会让他这个未来的天子真的看见民心,真的看见自己的民望,进而让他这个未来的大明天子生出太多的雄心壮志来,以至于开始质疑他们士大夫的权威。
在朱厚熜看来,文官们只会在他们于地方上离任时,愿意动员百姓送他们自己,只愿意向天下人展现他们自己在民间的声望。
所以,朱厚熜能确定这些安陆百姓都是自发来送他的,而不是地方文官官僚们组织的。
而他是真的在安陆积攒起了初步的人望。
这对他将来建立自己新的皇权基本盘是有利的。
这也让朱厚熜更有底气去面对接下来的挑战。
“嗣君如此得民心,真乃社稷苍生之福啊!”
迎立大臣中,梁储也在看见这一幕后,则非常感动地对礼部尚书毛澄感慨起来。
他同样清楚,没有哪个地方文官会在这个时候用组织百姓来跪送嗣君的方式谄媚天子,除非这个文官想在傲慢的士林里落个丑名声。
所以,梁储明白这应该是朱厚熜昔日的善行所致,才如此得民心,而在梁储看来,即便朱厚熜是为贤名才爱民,那也真算是社稷苍生之福。
毛澄也点了点首,对眼前场景同样感到震撼,而在心里期许着或许让嗣君朱厚熜为了天下百姓,改认孝庙为皇考,从此厉行节俭,不言兵不兴大工,当是没有什么难度的,而嗣君也应该会欣然接受自己这些文臣的建言,向孝宗看齐,守礼勤谨,使天下大安的。
毕竟通过眼前的场景,毛澄不得不承认,嗣君当时真的把百姓放在了心上,才会如此得安陆乡民之心。
士民百姓们很高兴,高兴大明将迎来一位出生长大在他们安陆的圣天子。
将来无论圣天子再怎么无暇顾及安陆,至少也会给安陆升府,乃至在赈灾时多上些心的。
梁储和毛澄等迎立大臣们也很高兴,高兴他们迎立了一位爱民仁厚的圣天子回京。
这对于他们和这个社稷苍生都是好的。
他们也知道,这样爱贤名的仁圣天子自然也不会忘了他们的迎立之功。
但朱厚熜的藩邸旧臣们不高兴。
因为他们视为珍宝的世子爷被来自京里的人夺走了!
他们失去了在朱厚熜身边待着的机会。
本以为世子爷当皇帝,他们这些身边人也会跟着一飞冲天的他们,现在却发现,他们现在似乎连眼前做近臣的机会都要失去,更别提将来更大的富贵了。
常跟在朱厚熜身边的伴读黄锦只能在象辂外坐着,坐在象辂内于嗣君驾前听命的内宦成了从京里来的太监韦彬和张锦。
与朱厚熜从小一起长大的校尉陆炳更是只能在车辕后跟着。
王府护卫千户骆安也沉着脸,看着在象辂周围带兵护送的主官成了兵部右侍郎杨廷仪,而围在自己世子爷身边的兵马也都是来自京里的官军,而且都是听命于杨廷仪的官军。
在骆安看来,要是自己世子爷突然也像正德皇帝一样落了水,他都不能第一个冲上去救。
朱厚熜自己也不满意自己身边的人被强行隔离出去,使得他现在除了一个以需要时刻请教学问为由而留在身边的长史兼老师袁宗皋外,几乎就被来自京里的人包围了起来。
在看见黄锦、陆炳这些人在自己视野外时,他也会忍不住蹙眉抿唇。
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朱厚熜还是想要昔日旧人待在自己身边的。
因为只有旧人才最了解他的,也最合他习性的,更是跟他最有感情的,要不然这十多年也不会在这十多年里还留在他身边。
何况,能跟在朱厚熜身边十多年的,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可靠之人。
他如果没有这些人在身边,他不但吃饭睡觉难安,连言语都不敢随意言语的。
但现在京里来的迎立之臣,以藩邸旧人不如禁庭老人懂皇家规矩为由,让跟来的太监代替了朱厚熜身边旧人,朱厚熜一时也没有理由反驳,只是让他身边旧人跟着一起进京学习规矩为由,也带了走。
不过,既然是学习规矩,学没学好的解释权在谁手里就很重要。
朱厚熜要想将这解释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意味着他首先就得真的牢牢把控着皇权,让自己成为最有权势的人。
而要加强自己的权势,他不能只靠嗣君这个身份,还需要更大的声望。
为此,朱厚熜在离开安陆后,就开始思索着如何积攒自己的声望,加强自己的权势。
好在自正德十五年湖广十五府受灾后,到现在也还没恢复元气,再加上正德朝虽于军事上多有振作,但于民生上的确忽视太多,甚至对百姓的克削加重了不少,毕竟刘瑾、钱宁、江彬等在正德的纵容下的确也敛财太狠,所以,眼下天下流民日益增多,嗷嗷待赈之饥民不少,湖广也更加严重。
这对于朱厚熜而言,这正是一个积攒声望、打击掌权的清流文官们威严的机会。
所以,朱厚熜在一离开安陆城,看见野有饿殍、路有骸骨时,就将大学士梁储、尚书毛澄传了来,而于象辂上,指着那些饥民骸骨叹道:
“此皆子民也!”
朱厚熜这话一出,梁储和毛澄等迎立大臣皆怔住了。
嗣君竟会注意到这些流氓?
在这个时代,流氓不是无赖的意思,而是无业者。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嗣君朱厚熜不但注意到了这些流氓,还又背起手来,满脸怜悯之色,而说道:
“旁人路过尚可无视生民受难,可我乃嗣君,岂能视若无睹?”
接着。
朱厚熜就对梁储等说:“诸卿当于沿途抚恤子民,勿使他们暴死荒野。”
梁储和毛澄大惊失色。
他们是清流文臣,高谈阔论,大谈如何富民强国,自然是积极的,但哪里真的都敢去做安民之实事?
毕竟天下之利有限,安民就意味着重新分配利益,逼大户让利,他们本就只想用礼法限制皇帝改革重新分配利益,哪里愿意在这个时候为了这些饥民破例。
所以,现在让他们安民,几乎就是让他们违背自身意志,可他们拒绝,就只会让人看穿他们的本质,进而德望受损。
当然,他们是真没想到朱厚熜会仁善到如此地步,而把这些卑微若尘埃的流民也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