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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谢琢接到苏玉的电话之前,正在家里调试一个新的设备,平静地坐院子里焊接着线路。
他父母平时回来的次数不多,成天忙着出差,今天他一个人在家,落个清净。
难得清闲的周末,夕阳很沉,庭院很静,只剩下机器人在轨道上行走的声音。
电脑开在旁边,视频那头是刚进入大学的乔雨灵。
大学果然养人,她学会化妆了,不过她这个技术......化了还不如不化,谢琢也了一眼,没敢多嘴。
乔雨灵跟他说起,昨天去了一个小型的VR体验馆的事,她大学学的专业跟这个有些沾边,又跟谢琢说起现在虚拟现实发展的局势。
“能建模一个真实的人出来隔空对话,你知道吗?”
他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问:“怎么隔空。”
“还能跟人沉浸式互动,比如说,能看到过世很久的亲人,而且效果很逼真。”
乔雨灵做了一个戴眼镜的动作,“今年上半年Facebook收购了Oculus,未来肯定会打开国内市场,上个月S牌出了个新头盔,我打算去体验一下??说真的,你可以了解了解这一块,去美国真的学点儿有用的技术,为我们的大计添砖加瓦,行不
行。”
她说着,露出一个仿佛看到前程大好的笑。
谢琢没接茬,默默地思考着她的话。
“对了,你爸又给他投资金了?”直到乔雨灵冷不丁地这么问了声,打断他的沉思。
谢琢以为她打电话来真有什么正事,结果还是旁敲侧击,为了打听她那前男友顾司庭??之前代表一中参加机器人比赛的学长。
这俩人分分合合不碍他的事,只要别让他掺和进去,莫名其妙成了乔雨灵的绯闻男友,谢琢就能完全做到事不关己。
他对情情爱爱的八卦没有分毫的兴趣。
他说:“是。”
谢琢爸爸谢林跟顾家的公司有点生意上的往来,两家人关系还可以,知道顾司庭有创业的计划,谢林又是给参谋,又是投资入股,又是给他在北京介绍人脉。
乔雨灵说:“说白了就是给你铺路呗,世家少爷真好命,人生平步青云啊。”
谢琢没管她的揶揄,也沉默地坐实了这句平步青云。
他把在测试中的机器人拿回来,听见她问:“这就是你要送人的吗?”
“嗯。
“哪个妹子?”
谢琢淡淡:“同桌,男的。”
乔雨灵看了看他手里非常“机器人”的机器人,吐槽说,“送人礼物不能做个好看点儿的吗,这也太硬核了。”
谢琢人往后仰,举着他手里四四方方没什么惊喜造型的小东西,心道喷个漆应该会好些,又问她:“什么样的好看?”
“你就不能弄个眼睛弄个鼻子,做个小玩具,小熊小兔子之类的。”
谢琢笑了一声,小熊小兔子什么的,也太为难了:“有机会送女朋友的话再精雕细琢吧。”
他说着,摘了护目镜,把兜里震动的手机取出来,接起来后就听见了苏玉的声音。
对方意外地喊他:“谢琢?”
她轻言软语,仿佛抑制着什么情绪,又带有安慰地在对他说:“你爷爷在医院,你能过来一趟吗?”
谢琢赶到医院的时候,老爷子正在做脑部检查,人被推进去了。
他远远就看见了人群中静坐的苏玉。
苏玉没注意到有人过来,戴了耳机可能在听什么东西,没有抬头,谢琢就没跟她说话,匆忙地推了门进去。
“家属在外面等。”医生说。
他意识到失礼,往后退了一点:“抱歉,谢昭义在不在。”
医生往里面隔间点了一下:“正在做CT。”
谢琢沉默两秒,稍稍安定下来,点头:“谢谢。”
等他再出来,苏玉已经站了起来,她看了看谢琢,抿出一点复杂的表情。
谢琢问她爷爷的状况:“是摔倒了吗?”
“不是。”
紧接着,苏玉给他讲了来龙去脉,从老爷子砸了人家的小摊开始说,整个过程中,谢琢听得还算平静,只不过听着听着,稍微皱起了眉。
不论如何,苏玉这个时候不该多问。
爷爷的病情,爷爷的过去,她只是客观地陈述完,就安静了下来。
谢琢想了一想,又问她:“为什么跟别人起冲突?”
苏玉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个炸糙米的大叔,而且两个人看起来是不认识的。”
他皱眉:“什么糙米?”
苏玉想了半天,怎么给他形容呢:“就是......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把糙米放到一个大大的锅里,摇一摇,然后砰一下炸开。’
谢琢听完,神色复杂,久久没有说话。
苏玉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
她可以再解释一遍,但是谢琢没再问了。
他想坐一会儿,然而手去扶旁边的座椅靠背时,掌心是有些脱力的状态。
苏玉下意识想接一下,怕他握了空摔倒,但下一秒就缩回手,也是下意识的。
好像一靠近,就会被他的结界挡开。
“谢琢。”彼此安静了很久,久到他大概都忘了她的存在,苏玉轻轻地喊他一声,提醒他自己还在,然后说,“我走了。”
谢琢看她。
苏玉解释:“我作业还没做完呢。”
他说:“司机在楼下,我让他送你回去。”
她摇着头说不用。
谢琢的脑子里很混乱,见她急着要离开,也没有勉强苏玉,他妥协地点点头,甚至忘了好好地道谢。
下一周,苏玉回到学校。
对于谢琢的家事,她心中自然有好奇,不过人家不跟她说,她什么都不好问。只是看谢琢的状态还可以,他在教室的话就做题,偶尔下去打打球,和平常无异。
苏玉猜测,他爷爷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可能真的是.......精神上的问题。
最近班级的氛围很沉静,静到有些压抑。
不久,她注意到徐一尘的位置又空了,每天去后面倒几次水,谢琢大多数时间在低头做题。
他看不到她。
几天后又是不上晚自习的周五,苏玉照常去跑步,到了那个北湖附近的便利店停下。
她习惯性地在这儿买瓶水。
又一次在这里,苏玉见到了消失好几天的徐一尘。
苏玉脸上带点笑,正要打招呼的时候,她倏然看到了徐一尘手臂上戴的黑色孝布。
苏玉心头一悸,突然觉得,她这个时候现身是很不合适的。
徐一尘或许不想看见熟人。
而对她来说,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种场面呢?她想不到。
苏玉嘴巴笨,不懂得安慰人,尤其是这种根本安慰不好的事情。
她为难到喉咙口都有些哽咽,苏玉慌里慌张地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在徐一尘看过来之前,她背过身去假意挑选商品,然而,对方还是注意到了她。
“苏玉?”
徐一尘走过来,说:“好巧啊,上次就在这儿看见你。”
苏玉心下觉得,避开不谈也不合适,她尽量委婉地提及,说:“你这几天没去学校,是因为家里的事吗?”
徐一尘倒是并不避讳,他低眸看了看手臂上那块布,说:“妈妈走了。”
苏玉默了默:“节哀顺变。”
他强撑着笑了一下:“生了很久的病,对她来说一定是解脱。”
苏玉眼眶一热,慢慢地,她低头说对。
徐一尘说他家就住这附近,问苏玉要不要去坐坐,苏玉当他客气,没应下,但也陪他走了一段路。
他说他妈妈过年开始就不行了,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当时徐家人已经不打算手术了,但是谢琢又多帮了他一次,帮他凑齐了那一次动手术的钱。这几年,谢琢接济了他很多回,他跟家里要钱,他们都知道,谢琢的爸爸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徐妈妈在病床上支撑很久。
“可是我们家人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不要人家非亲非故的接济。
“所以后来,他就卖了很多自己的东西,他的钱跟他的父母无关,不要我还的。”
说到这儿,苏玉想起某一天晚上,谢琢对着电话说一些“暧昧不清”的话??
她恍然,那时他一定在跟徐一尘打电话,说去医院陪他,却被她误以为是暧昧不清。
以至于苏玉彼时还在心里跟自己作斗争。
最后,徐一尘轻轻一耸肩,说:“虽然她很想到我高考结束,可是命数就是这样子不讲道理,算了。”
他讲这番遗憾而又脆弱无比的话时,天色沉下来,星月升起。
难得见这片光污染之下的天空中,还有一点星星的影子。
徐一尘仰着头看天上,而后,他听见苏玉缓声地说道:
“你那天说,我们肉眼看到的星星,可能已经死了几千年了。换句话说,逝去几千年的星星也会发出光,一直照着我们,走很远的路,是不是?”
在女孩子温浅的声线里,他忍不住地红了红眼睛。
少顷,徐一尘一咬唇角,自如地切换了话题:“对了,他昨天跟我说到你了。”
““
苏玉在他这句话里,接连地惊了两下。
第一惊,是徐一尘居然已经可以省略掉谢琢的名字,直接用一个“他”来替代,让第三个人如此自然地进入到他们的话题里。
这种说法太朦胧了。
好像……………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
她打心底里希望,一定不要是这样。
第二惊,谢琢会说到她什么?
苏玉面露紧张:“什么啊?”
徐一尘:“你救了他爷爷的事。”
“救?”苏玉尴尬地红了脸,“算不上啦,我没有那么英勇。”
她回忆了一番,跟他说真话:“我当时只觉得他很无助,不是生理上的痛苦,可能是心理吧。我不太确定,不过那种情况下,不管谁遇见,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听她这么说,徐一尘也挺吃惊的,他问苏玉:“陈迹舟没跟你说过吗?”
苏玉讷讷地摇头:“说什么。
“谢琢的爷爷是越战老兵。”
苏玉站在星空底下,在回徐家的方向上,她慢慢地止了步伐,像在听遥远到一个世纪之外的故事。
“如果我说,这个老爷爷打赢了很多场仗,你是不是会觉得这事很光荣,很值得钦佩?”
他说着,面带点苦涩的笑,看向苏玉:“可是我要是说,这个老头他杀过人,他杀过很多很多人??
“听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吧?”
战争与人道主义的话题,总是那么密不可分。苏玉觉得他讲的有理,一时震惊,说不上话。
徐一尘接着说下去:“老爷子有战争后遗症,你知道这种病吗?一听到那种放炮仗之类的声音就会精神崩溃,甚至不需要炮仗,生活里一点点小动静都会让他草木皆兵。
“几十年了,他每时每刻都在准备回到站场。”
苏玉还是第一次了解到这种鲜见的病症。
这句话对她的冲击之大,让她怔愣在原地,脚被钉在丛林间,在那个桂子飘香,岁月静好的深秋。
苏玉:“所以......他不过年,是因为家里不能听到这些声音。”
“对,”徐一尘说,“他不过年,因为家里不能放鞭炮。大家都在放鞭炮,对他爷爷而言是很残忍的事。老人家得找地方躲起来,捂住自己的耳朵??“
前面就是徐一尘家了。
这儿生态很好,在公园的腹地中心,是老居民区,烟火气重。
正好聊到这儿,他指着不远处带院子的居民楼一楼说:“真不进去坐坐吗?”
反正明天是周末,苏玉想,放松放松也行。
她不好意思地问他家里有没有人。
徐一尘说:“舅舅他们都离开了,昨天刚走。”
苏玉跟了过去。
徐一尘养了一只猫,是他妈妈在世的时候捡来的小狸花,身姿矫健,养不胖,古灵精怪的,在苏玉身旁上蹿下跳。
苏玉一边撸猫,一边跟他聊了很久。
她说起自己的旧事。
苏玉很少回忆以前,她小时候并不快乐,既然不快乐,就不必总是反刍了,人不该活得自怨自艾的。
可是那天在徐一尘面前,苏玉一股脑地说了很久。起初,她的心里还有些扭捏,讲到后来,甚至只剩宣泄的痛快了。
她是留守儿童,从小学中期开始。
她说起没有人陪伴的童年和青春期,说起如何窘迫地度过三年加高中头一年住校的时光。
在孤独的处境里早早地学会了很多很多的生活技能。
冬天用手搓衣服长出了冻疮,那时候根本不懂要怎么维护,自己摸索出了办法,用了最有效的膏药。
因为刚上初中那个阶段In不分,被班里恶劣的男同学嘲笑土气,顺带着,还被嘲讽了扁平的、发育迟缓的身材。
她觉得平江这个城市离她的故乡好遥远,怎么会那么远呢?以至于她受了委屈,爸爸妈妈都赶不回来看她。
他们愿意回来,是因为奶奶离世。
苏玉也给他讲起,她从不回忆的奶奶。
小学的时候,奶奶已经上了年纪,家中座机被淘汰。她用来打电话的都是爸爸留给她的旧手机,因为视力下降,经常看不清充电口的正反,稀里糊涂地就把充电器的头子使劲地往里面插,因此弄坏了好几个手机。苏玉会每天来来回回地给那个
废旧的手机充电。
后来她习惯性地半夜起来,看看奶奶的手机有没有漏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再需要了。
徐一尘的孝布在风里扬起,苏玉看着它,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这样没有头绪地剖开了一颗满目疮痍的心。
比起他经历母亲的早逝,她深谙,此刻把自己形容得再悲惨,也很难抚平什么。
可是苏玉仍然试图揭开自己的创口,告诉他,她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天。
新的一周,每一个人安然无恙地返校,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苏玉想起去年的九月。
她买了一本日记本,封面上画了一头孤单的鲸鱼。
如今,本子已经被填得很饱满了。
苏玉翻到第一页,看到往日还很悲伤的字迹:就算没有人陪伴,我还有自己的影子。高中很快,很快就会过去。
晚自习,落针可闻的教室里,苏玉打开新的一页,从容地写下:
「我从前听人家说,不要随便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这样很傻,会受到伤害。可是在我袒露脆弱的时候,不过是想要换到一颗真心。
眼前的人的真心。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哪怕被辜负,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有真心才会有感情。」
刚写完这一句,落笔的时候,一个纸条从后面飞了过来。
苏玉懵懵地回头看,男生扬扬下巴:“给你的。”
这纸条很随意,不是什么精致的便签,看起来就是从草稿纸上撕了一个角,叠得也不太规则。
平常除了江萌,也没什么人给她传纸条啊……………
不会是恶作剧吧?
在极其安静的教室里,苏玉一头雾水地环视一圈。
很快,她对上最后排的视线。
这次轮换的座位,苏玉和谢琢的两个大组挨得很近,只隔了一个过道。
所以她回头,很轻易就能看到他。
谢琢此刻正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笔做题。
在苏玉看过来的一?,他撩起眼皮看向她的方向,浅瞳仍然是冷淡闲散的底色,又带一丝少年人慧黠的锐利,他连头都没怎么抬,只是简简单单地眺过来一眼。
苏玉心跳加快。
仅仅对视两秒,她立刻把眼神收回。
可能她回头的动作太瞩目了,所以他才会抬头看她想干嘛。
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事实上人家根本不是为了跟她对视。
苏玉这么想着,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
而下一秒,她把纸条打开,紧接着,刚冷静下来的情绪又不淡定了。
映入眼帘的,是男生龙飞凤舞的一行字:放学一起走吗?
下面跟着他的署名:谢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