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颖向那同学投去憎恶的目光,那孩子却仿若未闻。 何肆将此情此景净收眼底,曾经坐在靠窗角落自己,偷偷翻看志怪闲书,又何尝没有遭人检举过呢? 虽说“人不学,不知义”,但从婴孩从呱呱坠地之时起,便身处天地这座熔炉,哪能不受陶融? 父母长辈身上的一言一行,无知稚子眼中的看样学样。 数十蒙学小童也足以反映其身后的人世百态。 他们知道何肆是贱民。 是王夫子口中的非良善之后。 知道别人犯错,夫子不一定笞教,可能只是斥责一番,而何肆犯错,手掌就一定就会被打肿打厚起来。 所以他们欺负起何肆来就愈加的肆无忌惮。 何肆清楚记得有一次自己只是一个见到他们不曾闪躲无措的眼神,便招惹了他们。 下学堂后他被三个大一些的孩子堵在小巷子里打,是真下死手啊,一口一个小刽子叫他。 其实那时候的何肆已经学刀两年了,师爷刚死一年,他袖子里也藏着师爷送他的小刀。 但何肆不敢还手,怕被夫子知道,怕没有学上,怕没学上这事再被父亲知道。 反正都是他的错。 鼻青脸肿地回家后,何肆一言不发。 母亲看不见,两个姐姐关心他却不敢多问,因为父亲那会儿正盯着他,也是一言不发。 但是第二天上学,何三水叫何肆别去了,在家休息一天,然后自己出了门。 过了很久之后,何肆才知道,那一天父亲挑了个大早,花了不少钱去人家家里买了一头半大的年猪,堵在私塾门口。 学童纷纷朝着私塾赶,还有些喜好出风头的,不知怎么说服家里,定制了远游求学才用的竹笈背在身上,在同窗羡慕的眼神中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入学堂。 等人差不多齐了,何三水解开背后刀匣,取出那鬼头大刀,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一刀砍下猪头。 鸦雀无声! 热血和屎尿洒了一地,又腥又臭。 然后就是那姗姗来迟的王思高王夫子,看见何三水拎着猪头,朝他笑笑。 王夫子的外貌不差,年轻时也是意气风发的文生,老了依旧身材高大,只可惜脸庞皱纹交错,越老越凶相。 不过这样也好,他身子骨不算结实,全靠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皮还有手中的戒尺骇住顽皮的孩子。 王夫子的衣着简朴而整洁。总是穿着一件灰色深衣,大的有些不合身,因为是年轻时的衣服了,老了身材难免干瘪萎缩。 他脚下穿着一双破旧的布鞋,鞋面磨损不堪,此刻也沾上了血污。 本就年事已高的老秀才、王夫子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在家都是远庖厨的好吗? 何三水却是一脸憨厚道:“听说读书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冷猪头肉,王夫子,我这有个热的猪头,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您一定收下,就当是束修了。” 难为何三水了,要不是何肆要上学,他可能这辈子连“束修六礼”是什么都不知道。 王夫子当时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不滑稽。 之后何肆再去上学,欺负他的人就变少了,冷落他的人却多了。 何肆不怪父亲,本来他是有些怨怼王夫子的,现在嘛,也早没有这份心了。 那小童一开口指认舞弊之人,其余学童纷纷转头,将目光看向何肆。 何肆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当然不可能是触景伤情,只是心里觉得可能会牵连那名叫“朱颖”的孩子。 怕他被王夫子笞教,课后被人撺掇起哄,再与那位告发的同学起了矛盾。 之后嘛,因为夫子这一顿笞教在,谁有理谁无理一眼便知。 这个岁数的孩子会得不多,但盲从是不需学的。 然后这朱颖可能就要被同窗排挤冷眼许久了,若他是个胆小儒懦的性子,估计也不敢向家里说,久而久之,就又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性子孤僻的“何肆”。 这是何肆亲身经历过的事情,绝非小题大做、盲人把烛。 毕竟小孩子的恶,从来是没道理的,是最纯粹的恶。 庆幸每个人都曾是孩子。 所以大人常对孩童抱有宽容之心,才能说出那句“他还是个孩子啊”的惊世骇俗之言。 何肆走到学堂门口,王思高王夫子的眼神也看向了他。 没有四目相对,何肆低垂着头。 “学生何肆,见过王夫子。” 何肆双手抱拳,低头弯腰,是学生面对夫子常用的打躬作揖。 多年未执如此礼仪了,却是比王夫子课堂中这群蒙学小童要像模像样多了。 王思高微微愣神,眼前这人是何四? 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这么多年,吃阿芙蓉去了? 王思高不动声色,也不回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疏离,“原来是何四啊,多年未见了,差点没认出你来。” 何肆说道:“三年了……夫子近来可好?” 王思高点点头,“有劳你挂念了,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