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喜是只懂事的白狗,等到慈英和尚双手合十,对来人道了一句佛偈,它便止住叫唤,扭着身子,摇着尾巴献殷勤。 何肆想起自己也曾出手在一只白色蝙蝠手中救下春喜,因此还遗失了一把随身八年的小刀。 如今也在蝙蝠寺长住十二日了,即便一般的云游僧人挂单,也很少超过七日的,却是没有再见过那白蝙蝠的行迹,明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却是有些遗憾。 不过想起杨元魁对自己说过的“人生哪能多如意”,也就释然了。 对于香火凋敝,全靠附近山野百姓供养的蝙蝠寺来说,一位陌生客人的来访倒是显得弥足珍贵了。 虽说要想佛法兴,唯有僧赞僧,但能发展一位善信,也是极好的。 不为香火,只为弘禅。 中年男子对着慈英和尚随手作了半揖,淡淡回了一句“阿弥陀佛。” 慈英和尚并未因此感到不满,来者礼数不足,倒是显得底气十足,自觉高人一等者,自然或有钱或有权。 慈英和尚侧身引路。 男子人高马大的,嗓门却粗犷,淡然说了句假话,“久闻蝙蝠寺禅师盛名,特来拜会。” 蝙蝠寺的众寮甚小,只有挂搭归寮之处,没有行茶座汤之所。 唯一用来招待奉茶的地方,只有敞坪上的露天桌椅。 可惜连个遮风挡雨的棚子都没有。 不过倒也正常,毕竟蝙蝠寺地处湖上孤屿,本就人迹罕至,自不必说遇到风雨晦冥之日,电光晃耀之时, 估摸着见鬼的机会比见人的机会还多些。 何肆见慈英和尚已经将人往敞坪引。 便识趣地想要起身,让出席位。 那位男子还未走近,却是先一步开口道:“别挪了,哪有先来人给后来人让座的道理?要是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坐吧。” 何肆自然是介意的,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是客人而已,人家都邀请了,要是拒绝的话,看似是懂规矩,其实是没规矩,反倒主随客便,为难了知客慈英师傅,有些发难他看菜下碟的意思。 于是何肆点点头,对坐的何花与他自然默契,心领神会地起身,坐到何肆身边,让出另一边的两个位置。 那随从模样的老者并不入座。 慈英和尚刚要烧水沏茶,锦衣中年人摆摆手,大马金刀坐下,对着何肆笑道:“和尚不用麻烦,这不就有现成的吗?” 他看向何肆,问道:“不介意分我一口茶水吧?” 何肆摇摇头。 男人扯过一个倒扣茶盘中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点评道:“一般。” 慈英和尚没有接话,似乎觉着男子之后必一番针砭论调或是针对水行色香味来说。 可男子却没有下文了。 他不过是个很有钱的庸夫俗子罢了,只是平日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所以即便说不出门道,也能直觉评断出好赖。 男子扭头看向何肆,问道:“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僧不言名,道不言寿,萍水相逢,想必日后也不大可能会有交集,如此还冒昧询问对方姓甚名谁的,其实有些轻薄无礼的,尤其是在没有先行自报家门的情况下。 好在何肆并不在意,只是说道:“何肆,担荷何,恣肆的肆。” 这是何肆最新学的一套说辞,是与宗海师傅请教来的。 他觉着说起来还挺有些派头的,不孬。 总归比那汪先生教他的“放肆的肆”要含蓄些。 男子眼里闪过一丝轻微的讶异,却是没有丝毫表露,反倒点头笑道:“恣肆的‘肆’啊,好名字。” 男人又是看向何花,问道:“果儿,你呢?” 何花不是很想搭理这个自来熟,但也小声回答道:“我叫何花。” 男人问道:“花团锦簇的‘花’?” 何花点头。 男子却摇摇头,“这个名字倒有些一般了,不过你用也贴切,配得上你的姿色,真是好一朵解语花啊。” 何肆听不懂里头“怎如我解语花?”的典故,却不妨碍他听出男子话里的轻浮孟浪,当即面色不太好看,不过他的面色已经差到黧黑了,阴沉得倒是不明显。 男子终于是自我介绍道:“我姓李,名旧,李旧。” 何肆微微颔首,没有多想。 之后慈英和尚便领着二人行香。 男子有敬香而无叩拜,一圈下来,没花多少时间。 不过出手是真阔绰,何肆眼见他在大雄宝殿的功德箱中投入了几个大银锭,掷地有声。 之后男子便要求自行逛逛,慈英和尚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邀请他在山上用斋饭。 豸山甚小,几乎一览无遗。 男人在凉亭中站了一会儿,姑且算是登高远眺。 豸山太低矮了,与泰山不能比,也没有云海玉盘、黄河金带的景致。 至于晚霞夕照和旭日东升,现在也看不着。 不过刚刚在老家登临泰山的男人,属实有些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挑剔。 最后他还是折返回那露天的桌椅边,入了座。 何肆安适坐在椅子上,翻看那本《羣玉类聚》,没有和男人打招呼。 男人则是上赶着凑了上去,笑道:“在看书呐?” 何肆只觉这个名叫李旧的男人有些没话找话,多此一问,他不看书在做什么? 装模作样吗? 男人瞥了一眼书名,笑道:“这名字起得倒是附庸风雅,借我看看?” 何肆轻轻摇头,解释道:“书不是我的,不好外借,你要想看的话,桌上还有一本《地藏经》。” 李旧摇摇头,“看佛经有什么意思?” 何肆想了想,他记性很好,复述一遍宗海师傅劝李大人读经文时说的话,“读《地藏经》能得福得慧,消灾免难,趋吉避凶;能解大烦恼;能度父母眷属;能使学者不会堕于恶道。” 男人家里明明供奉着大势至菩萨,却是口是心非道:“我不信佛。” 何肆便觉得自己浪费了几口唾沫,不再搭理他。 男人又道:“我还是对你手上这本书好奇些,要不你大声念出来?我听着。” 何肆合上书籍,转头看着男人,“我们很熟吗?” 男人尴尬地挠挠头,终于是转过身去,自顾自喝着那不算好喝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