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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无法解释的奇怪梦境,梦中的霍晋安,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梦中的霍家,也与梦外的现实,很不一样。
因为豪门财产争夺,少年霍晋安曾陷入绑架案又遭车祸,双腿无法行走,终日只能依靠轮椅行动,如此数年后,他的性格越发孤僻阴郁,心性冷淡。
直到有一日,霍家新来了一名钢琴教师,是名年轻的女子,姓虞名筝。
霍晋安感觉荒诞。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可他无法干涉梦中自己的言行和所思所想,似只是一缕魂魄,附在那个年少的霍晋安身上。
他既只能似旁观者看着少年霍晋安的举动,却又能时刻细腻地感知到少年霍晋安的心理,每一丝每一缕,都无比真切,感同身受。
第一次见到虞筝,是在一个下雨天。
窗外叶声簌簌,雨水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他被仆人推着轮椅,来到楼下厅中。
厅中白色钢琴旁,站着一名年轻的女子,她刚从雨中来,乌色长发微湿,身上的白色长裙落有雨点,微微湿润的圆弧,像是裙摆的花边。
是家里的安排,豪门世家子弟大都会学一两样高雅乐器,他也从小就弹钢琴。
他也曾经弹得很好,所聘请的钢琴家教师都赞他颇有天赋,然而劫案车祸后他身体的残疾,使他的心干涸,他的指间再淌不出流水般的曲调,他的性情也越发阴郁孤冷。
一名又一名钢琴教师因他的脾气请辞,他都不知新来的这个女教师,已是第几个。
他想,用不了多少时日,她就会离开的。
他待她,同待从前的钢琴教师一样,总不配合学习,偶尔开口,就是在用刻薄的言辞评判她的钢琴技艺。
她大都时候能平静应对,但也有窘迫的时候。当被一个十二三的孩子、她的学生用冷淡的言语鄙薄时,她有时克制不住,脸上也会有尬色,但她不会说什么,只会侧背过去,指尖按在黑白琴键上,用低柔的音调冲淡他的不敬言辞。
一次,他以为她就要坚持不住,他那次将话说的极难听,胜过对从前所有钢琴教师,因她已在他身边坚持太久,这使他心中涌起难言的烦躁。
那一次,他以为她就要拂袖离去,因他看见她不仅仅是面上有窘迫,她双颊泛红,眼底隐约有泪意,按在琴键上的手指,也轻轻地颤抖着。
然而她站起身来后,不是离开,而是向他走近。
她在他面前弯下|身,将他膝上下滑的盖毯往上拉,边将毯子盖好,边对他道:“不要这样说话,听的人会伤心的。”
他心中烦躁,出口就是冲撞,“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教钢琴的而已,有何资格对我说教?!”
“也许我没有资格,但我要说”,她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清澈地似被雨水洗过,“少爷,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听的时候很不开心,少爷你说的时候,难道心里开心吗?”
他心中的烦躁似窗外越来越烈的雨声,他感觉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心底漆黑的深渊在向他打开裂口,从站不起来的那天起,他的心底就是无尽的漆黑。
他无法看她清亮澄透的眸子,他自己推着轮椅,迅速地离开了她。
他想找到管家,让管家立刻开除她,将她赶走,她不许再来霍家了,他再也不要看见她。
十二三岁的少年,心中愤懑的底色是浓烈的自弃自厌,他飞快地在心里塞转着许多话,都是对她不敬的话,想要将心塞满,想掩盖住最底处血肉模糊的伤口。
可是无用,他在漫天的风雨声中停在了落地窗前,他看见了映在窗上的自己的身影,可笑的坐在轮椅上的身影,看到他自己表面刻薄冷淡,而内心是多么荒芜可笑。
他想要站起来,可是最顶尖的医疗专家,都对他的双腿束手无策。
他想要站起来,他手扶着轮椅扶手,拼命用力,却使得轮椅侧翻,他重重地摔倒,还撞翻了窗边的花盆,摔在一地狼藉的泥土中,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他侧伏在冷寒的地面上,他听到她的脚步声焦急地跑近前来。
他听得出她的脚步声,每次她来到霍家、走近他的身边,她的步声都同她的琴声一样令他心烦意乱。
“走开!”
他一边徒劳地手撑着地想要站起,一边大声地吼着。
他没有看她,像是不敢看她,驱赶的吼声有多大,底色就有多孱弱无力。
他徒劳的挣扎动作,让他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摔回地面,他浑身剧痛,可还是一次又一次让她走开,离开霍家,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她太讨厌,她还是缓缓走近前来,她弯下|身,将他抱在了怀里,不管他的挣扎,似母亲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拂去他面上的尘埃,抚摸他的头发,安抚地亲吻了下他的额头。
她没有疏离地叫他“少爷”,而是唤他“晋安”,像他此刻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叫“晋安”的孩子,或者一直以来,从踏进霍家的第一天起,她心底其实都是这样看他。
这样安静温柔而又坚定的力量,让他心中的烦躁崩溃,所建立起的重重荆棘戒备,像被泼天的雨水冲垮,不知冲流向何方。
他失去了全部的手段和力气,他沉默地伏在她怀中,不得不想,他其实一点都不讨厌她。
第一次看见她时就不觉得讨厌,他讨厌的,其实一直是在她清澈眸光向他看来时,他在她眼中那个可笑的卑弱的倒影。
可她拥抱这样的倒影,亲吻这样的倒影。
那一天,她最终将他扶上了轮椅,推送回了房间。
她用毛巾为他擦脸,她帮他换下了沾泥的白衬衫,她为他手指上的小伤口贴绕了一道创口贴,最后她起身离开,嗓音温柔地道:“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边,他忽然想起他今日对她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他摔倒在地上时,曾一次又一次地驱赶她,让她永远离开霍家,永远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心中泛起恐慌,他想,她会不会不再来了。
是辗转反侧的一个夜晚,第二日到钢琴时间时,仆人推他过去,他不由得嫌太慢,自己推着轮椅向前。
他心中如有柳絮在乱飞,在看到钢琴边熟悉的人影时,飞絮忽都静静地落了下来,落在了风中流漾的水面上。
她就站在钢琴边,手按着琴键,浅笑着看向他。
好像她柔浅的笑是有温度的,似温柔的阳光,落在人面庞上,会使人脸颊发热发烫。
他不由地微微脸红,他咬唇沉默良久,终是开口,第一次轻轻叫她,“老师”。
霍晋安从这场梦境中醒来时,天已亮了,他花了约半刻钟时间,才完全从梦中抽离出来。
梦中情形极是荒诞,可身在其中时,却又感觉真实无比,好像那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只是在梦中才被想起来。
真正清醒时,霍晋安心中却更迷茫,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虞筝,还是这样一场荒诞的梦境。
大抵是因为侄子被她迷得魔怔,他因关心侄子,所以连带着会想到她,因为白日里有想过她,所以夜梦里会出现她。
至于为什么会是钢琴老师和轮椅少年的梦境,本就不可解释,梦境原就是迷乱的离奇的,并不是真实映照现实的镜子。
霍晋安如斯解释了自己昨夜的荒诞梦境,心也静了下来。
他按铃传来仆人,在仆人的伺候下,下床洗漱穿衣,开始新的一天,与往常没有区别的一天。
霍晋安原是这般认为,他风平浪静地出了房门,穿过长廊,走下楼梯,在看见那架白漆钢琴旁倚立着虞筝的身影时,心猛地掀起一丝波澜。
眼前情景,直与梦境重合,有一瞬间,霍晋安不由以为自己是否仍未梦醒,仍陷在那个奇怪的梦境里,钢琴旁长裙轻曳的女子,是他的钢琴老师,她会在明澈的天光中转过身来,温柔浅笑着唤他“晋安”。
虞筝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霍晋安站在楼梯口,就礼貌地含笑打招呼道:“霍先生,早。”
像是一柄水做的刀,柔软而犀利地割破了他心中的迷雾。
霍晋安微一怔后,心中浮起恼意。
他是何等清醒自持之人,竟会为一场梦境心神恍惚,霍晋安心头浮起的恼意,是在对他自己恼羞成怒。
这落在虞筝眼里,就是她打招呼后,霍先生脸色更加难看了。
虞筝暗在心中嘀咕,霍晋安有起床气,还不小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