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与林臻东见面,是在高一的暑假。 何默君终于如愿入围央音国展的比赛,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所有国内参赛的履历都将成为她申请柯蒂斯音乐学院的资历,顺便参加在京的托福考试。 尽管万般不情愿,可远在南京参加青奥会的林臻东,面对团队、混双、单打密集的赛程,依然见缝插针发信息给她:“既然没得选择,那就争取做得最佳!出国进修专业是你最完美的道路,不要只看当下,我们的目光都要长远一点。” 她收拾了行李,拖着TUMI黑色带复古麻灰编织纹的大箱子,雪白的碳素琴盒,执意不肯让子夜给她送机,他只能送她到机场出发层的门口,目送她拖着大行李箱,瘦削清透的背影,背负着一人高的琴盒,只身一人,头也不回的冲进候机厅的大门。 确认言子夜的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何默君用力摘下右手中指的订婚钻戒,在人潮流动的候机大厅了,随手丢进了机场卫生间门后饮水机边的垃圾桶里。 ““如果我坦诚地告诉你,我既不想托福PASS,也不想去美国,你会不会嘲笑我是个没用的笨蛋?”机场候机厅旁,白色基调的咖啡馆点缀克莱因蓝的色调,她点了一杯哥斯达黎加音乐家系列单品豆手冲,坐下来回复他的信息。 “倒也是不会,毕竟摁头强迫你去做的事情,总还是心有不甘。”他的言辞总习惯适度地保持中庸,不喜欢偏执的绝对性,就像这个世界在林臻东的眼里,从来都是多样化有无限可能性,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极端。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封闭、绝食、自残、静默、哭泣……这些在我看来已经天塌下来的事情,结果在父亲眼里,不过是小孩子赌气的游戏。 “你居然自残??等见面让我我检查出你身上有伤痕,有你好看!!!”连着的惊叹号宣示他鲜有的激烈情绪。 “所以,你会嫌弃这样的我吗?会不会有种信仰坍塌的失落,原来何默君是如此的胆小、懦弱又任性幼稚?” “就算胆小、懦弱、任性、幼稚,那也是你啊,最真实还原的你,做人为什么不能直面自己的弱点,非要强装成无坚不摧的铁金刚,做自己不好嘛。” 她长久盯着手机里林臻东发过的一长段文字,殊不知正是青奥会男单决赛,距离开赛十分钟前,他在候场时拿起手机回复她的最后一截文字。 长久以来,在内心深深压抑的孤独、困惑与不甘,被他这短短两句话完美唤醒并治愈,身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客机升空时发出的巨大轰鸣声,深切的情绪从身体深处涌出。她泪流满面,无法自制。无声地哭泣带给她前所未有的空寂清明的感受,他隔空启动力量,帮她清除灵魂深处积存的创痛,就像一直以来,他们彼此依赖,互相救赎。 国赛管弦类别赛程集中在八月初四天时间,彼时林臻东仍在南京,她在落地北京机场大厅电视屏幕直播上,正巧看见他代表青奥会运动员宣誓。脸上被刻意抹黑几个色度的粉底,眉毛被涂得又粗又黑,化妆师大概想要凸显男性运动阳刚气质,结果搭配他幼态天真的面庞,反而显出错位的滑稽感。默君忍不住当场笑出了声,这是她这么时间难得露出的笑容。 国赛在央音歌舞剧院大厅举行,一身子夜给她挑选的VERSACE宽吊带浅灰欧根纱拖地长裙,裙面缀满由银线勾勒出弯弯绕绕的藤蔓,远看也好似夜空中的若隐若现的繁星。她原本打算穿自带的黑色一字肩礼服裙,结果子夜直接从北京国贸专柜远程定下来整套礼服裙,安排店员提前送到了她即将入住的酒店,无奈只能接受,搬运不易,子夜又交代店员,待她演出穿脱完毕,再原封不动寄回G城。 “我真的没必要准备这么多礼服,衣帽间早已堆不下,长久不穿式样过时又不再喜欢,基本不会重复穿第二次,实在是浪费。”默君在旅馆房间内给子夜打电话。 “哦,所以他送你那件黑色的旗袍,被你用防尘袋小心放在衣柜,我记得自从上海公演回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上台演出穿的次数是最多的。”言子夜在电话那头冷冷地说道。 “……”面对她的沉默,子夜得理不饶人,颇为嘲讽地反问道:“那是不是首先可以把那件旗袍扔了?” “那你试试看。”默君干脆地挂断电话,旅店选择天坛公寓与央音中间距离的后海恭王府四合院酒店,红黄相间琉璃瓦檐下是老式灰色砖墙。默君推开木窗,看到覆盖青瓦的旧式屋顶,中间庭院伸出一株粗壮硕大的泡桐,大簇紫色桐花摇摇欲坠,空气里弥漫着酸辛的芳香。 默君喜欢这种形体强壮的花朵,即使枯萎也是整朵落下,没有苟延残喘的意思。 展演独奏她选择了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反复视听熟悉富尼埃演奏的版本,法国基因自带浪漫抒情的因子,不似德奥艺术家的强硬刻板, 而是温暖流畅的,节奏基调的处理更细腻富有人文气息,全曲演奏下来散发着温暖而典雅的光芒,宛如南法里昂街头西装革履、优雅漫步的老贵族,充满辉煌、温暖而娴静的气质。 展演结束她仍在北京逗留,苦苦等待林臻东从南京匆匆赶回。她躺在旅馆硕大柔软的大床上,发出短信。你到哪里了。 他很快回复,刚下飞机,还需要一个小时。我先回公寓宿舍放行李,等我到,再去吃晚饭。 林臻东成熟了很多,愈发懂得关心人,随着床头柜前白色电子时钟不断叠加推移的数字,她愈发觉得有些困倦。似睡非睡之际,某个瞬间她感觉被他抱紧,带着一股熟悉温暖的木质气息,不是古龙水的香味,倒像是木质衣柜樟脑散发的异质药香,明显他是身上挥之不去的膏药味道。 默君感觉到了他紧贴在自己身后,从背后抱住她,用手臂环绕住她的肩膀,下巴摩擦着她头顶的发丝,整个身体都把她包裹起来。 “宝宝,亲亲,我回来了,你想不想我?”他温柔地在她耳边呢喃道,腔调懒洋洋地,声线微哑,话里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嗅闻她头发的气味,吻她。 就在他开口撒娇的那一霎那,默君终于抑制不住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热泪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滴落在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