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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听后沉默了片刻。
三千营是才回到她手上的,若当中有异己,自然也合乎情理。
太后心里很明白刑部的手段,重刑之下少不了指鹿为马、张冠李戴。她既看重三千营,自然不想叫刑部稀里糊涂地定下罪名来。
这人既然已经吃了十几年牢饭,必然清楚牢里的手段,重刑之下未必能让他就范。
郁仪在此时抬起头来:“娘娘,能不能让下官审一审他?”
她鲜少有这般主动请缨的时候,太后忖度了片刻,竟也应允了。
太后对秦酌说:“你提他到慈宁宫来,让苏给事审他。”
慈宁宫后面有一排庑房,太后命人设了一排屏风,算是临时辟出来的地方,郁仪在前面问话,她叫张濯同她一起在屏风后面听审。
曾万很快被带了过来。
他腿上的伤很重,站都站不稳,是被刑部的郎官一左一右硬架过来的。
庑房里的光线有些暗,只有两盏灯来照明。
他被郎官强迫跪下来,才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坐在椅上的年轻女官。
曾万骤然愣在原地。
随后他也看清了苏郁仪身后那一架金碧辉煌的屏风。
曾万不知道来听审的人是谁,可总归得是一位贵人。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他看着郁仪,心里有几百几千句话想要问她。
“你叫曾万,是吗?”
“是。”
“四十五岁,扬州人,无妻无子。”
“不是无妻,我妻子病故了,也不是无子,我妻子有一个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她人呢?”
“不知道,我在晋城坐了十五年牢。”
“为什么坐牢?”
“杀人。”
这些都是卷宗上原本就有的问题,他也不曾隐瞒。
郁仪平静地在卷宗上做完记录,再抬起头时,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是谁要买你来杀我?那个贩私盐的人,又是什么来头?”
“我不是要杀你。而是要杀那一日过来阻挠的任何人。”
曾万显然不知道这件事原本就是冲着郁仪来的,只在陈述他所知道的事实。
“继续。”
“我不认识他,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郁仪抬眼看他:“果真吗?”
“果真。”这话说得有几分心虚。
郁仪的声音又轻了几分:“可不许骗我啊。”
这一句说得曾万竟愣在原地。
若说之前他依然不能确定面前人的身份,此话一出,他已经能认出她来。
她真的是窈窈。
曾万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他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记忆里的窈窈,还停留在她四岁的年纪。
她穿着谢垂容为她裁的红裙子,躲在垂帘后面听他们两个人说话。
窈窈和谢垂容长得并不像,小小年纪就透露出一股倔强劲儿来。
每一回他临走前,这小姑娘总要一路追到门口,紧张兮兮地问他:“你还会来吗?”
起初,曾万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问:“会来的。”
窈窈继续说:“你会一直对垂容好吗?”
曾万失笑:“没大没小,你该叫她娘亲才是。”
她不理他这句话,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继续问:“会对她一直好吗?”
小小的人,不论说什么总归是叫人心疼的。
曾万正色道:“我会对她好的,一辈子都对她好。”
窈窈咬着嘴唇,认认真真地说:“可不许骗我啊。”
曾万笑了,把她抱在怀里:“窈窈为什么想让我对她好啊?”
“你不在的时候,垂容总是偷偷哭。只有你来,她才会笑一笑。”她说话的模样很认真,“虽然她不说,但是我知道她是很喜欢你的。”
曾万被她说得心软成了水,他抱着窈窈抬起头,看向二楼那扇半开的窗户。
谢垂容静静地立在窗户边,把他们两人的身影都尽收眼底,唇边带着淡淡的柔情。
曾万知道谢垂容听不见他们的话,心中涌动起无限的怜惜。
他低下头:“那我娶她好不好?”
窈窈立刻眯着眼睛笑起来:“好啊!”
“你不怕我娶了她,日后若我们有了别的小孩儿,垂容会更疼弟弟妹妹吗?”
小姑娘拧着眉心思索了了一下,摇头:“我不怕,只要垂容开心,那我就开心。”
天可怜见,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可爱的孩子。
曾万摸了摸她的头发:“叔叔答应你,一定会娶她的。”
窈窈伸出短短的手指要和他拉钩:“可不许骗我啊。”
她好像怕极了被欺骗、怕极了失去他。
曾万郑重其事地和她拉钩:“不骗你,叔叔永远都不会骗窈窈。”
十五年如在梦中。
曾万骤然落下泪来,他哽咽难言,痛哭失声。
谁来还他这被偷走的十五年?
谁来将垂容还给他?
谁来还他原本太平安稳的人生?
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他只是想早一点把垂容娶回家,他只想早一天结束四海为家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不该走上不归路,他真的该死,他的心中全是悔恨。
这是整整十五年啊。
记忆里那个爱吃糖葫芦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
她如此让人惊艳,如此让人骄傲。
若垂容活着,不知要开心成什么样子。
曾万心里明白,有些话就像是见不得光的秘密,不该让屏风后面的人听见,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曾万在一片朦胧中看向那个穿着青色官服的女孩。
她微微红着眼,克制着不想被人发觉。
他们两人身上流着不一样的血,这场隔着十五个春秋的漫长岁月重逢,竟是如此催人泪下。
他终于能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这是垂容的女儿。
曾万不敢和她相认,生怕自己会害了她。
霎时间,他开始对雇他杀人的人恨之入骨。
“是,我说谎了。”曾万终于道,“我愿意招认。”
“我和这个盐商在红袖招相识,红袖招的很多熟客都认识我,也常常在那里给我介绍生意。这盐商姓金,也是红袖招的常客,红袖招里有一间固定属于他的房间,应该是天字房三号。他每逢三逢七会去住,但不绝对。我和他不甚相熟,只知道
他也是个中间人。”
郁仪默默用笔记下来:“若我那日被你带出雁回山,后面会发生什么?”
曾万沉默了,他不敢抬头看郁仪的眼睛。
唇齿间满是苦涩。
“雁回山以北与阳城接壤,那里会有下一个盐商接应,我只需将装人的盐缸当作普通盐缸交给他便是了。”这一席话他越说越慢,最后几个字几乎难以听清。
郁仪抬起头,缓缓问他:“这一笔生意,他们给你多少钱?”
“我想知道,你究竟会因多少钱,来买我的命?”
曾万与她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的目光如水般清冷。
他说:“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郁仪说:“你先回答我。”
曾万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布满老茧的手上:“五十两。”
“五十两?”郁仪微微提高了声音,显然对这个数字感到震惊。
“这是我自己要求的。”曾万道,“从京师到扬州的路费大概要花五十两。我想回扬州给我的亡妻扫扫墓。我和他说,干完这一票我就收手,重新做一个好人。”
郁仪道:“你不是个好人,花区区五十两断送一条人命,从你决定要做这个营生开始,你就不再是好人了。”
“我知道。”曾万道,“这辈子做不成,下辈子做个好人也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但草民觉得你一定是个好官。”
“草民没读过书,也不大识得字,只知道话本里写的好官是什么模样。那日在雁回山下,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收那盐商的银子,你才是真的好官。只怪我当时太糊涂,现在真是觉得后悔。”
“你父母能有你这样的女儿,一定是分外骄傲的。”
他已经不年轻了,这半生漂泊,让他看上去比实际上还要更苍老一些,两鬓斑斑,眼尾满是皱纹,手臂上的黥刻都随着岁月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肌理深处。
他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人了。
郁仪沉默不语,袖中的手渐渐攥紧。
曾万说:“我不指望你原谅我,我自己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会有人带你回大牢,日后等我们在红袖招中抓到了人,还要请你指认。”她用公事公办地语气如是说道。
秦酌使了个眼色,立刻有郎官上来想要把曾万架走。
曾万的目光落在郁仪脸上,嘴唇几次翕动,显然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到底没有说出口,但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不舍。
郁仪背过身去不看他,任由两名郎官将他架了出去。
屏风后传来张濯平和的声音:“苏给事,口供还得要他按手印,你去叫他摁了手印再过来回话。
郁仪抬起头看向那架阻隔着她视线的屏风,她看不见张耀的面容,只能听见他循循的语气:“快去吧。”
郁仪终于站起身,拿着桌上的卷宗走了出去。
黄昏已至,暮色苍茫。
曾万的腿因为受伤不能走动,几乎是一路被拖着向前走的。
她快步走上前,秦酌见到他,立刻说了声停。
“什么事?”
“口供要让他按手印。”郁仪垂眸道,“我也有话想对他说。”
秦酌挥手让所有人都退后。
没了支撑,曾万只能如同一块破布一样跪坐在地上。
郁仪从怀中取出印泥送到曾万面前,曾万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指陷进印泥里,又盖在卷宗上。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郁仪脸上。
“你母亲,一定会为你骄傲的。”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郁仪的眼睫低垂着,没有去看曾万的表情。
“她临走前,留了一封信给我。”郁仪道。
“她说她会一直在奈何桥边等着你我。”
“她还说,来世愿与你结为夫妻,让我做她真正的女儿。”
“你还不知道吧,”她的声音更轻,“我不是她的亲生骨肉,我是她从河边捡来的。我们三个没有血缘的人,曾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曾万热泪滚落:“若有来世,她还是做她高高在上的贵人吧,别再遇见我了。”
郁仪没有再回答他的话,她头也不回地向慈宁宫走去。
最初,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快,像是要逃开身后那丝丝缕缕的哽咽之声。
可渐渐的,她的脚步又慢下来。
像是想要最后一次体会那个人身上熟悉的感觉。
她听到身后想起了????的响声,这是那个男人无力的双腿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越行越远。
很久之后,郁仪终于再一次缓缓转身。
曾万正被两个人架着,绕过隆宗门,消失在了视野里。
两行清泪终于顺着郁仪苍白的两颊流下,流至下颌,跌落在了汉白玉丹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