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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仪轻道:“张尚书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怎么就能下此论断?”
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如黑玉般沉静深邃,她与张濯四目相对,而后又轻轻垂下眼来。
“我知道。”张濯平静道。
“王宽触犯的是大齐的刑律,你虽不是执法者,却也是大齐的官员。维护大齐的律法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你今日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做你该做的事。”
“而你难过……………”张濯微微躬身,让自己与她平视,“是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你有一颗悲悯的心。”
“郁仪,政治是不能没有人性的。你秉公执法没有错,你对他的同情也没有错。”
郁仪听闻此言,喃喃问道:“那又是谁错了?”
“王宽错了,周朔平也错了。”张濯正色着回答她,“法理之外,可以有同情,却不能有原谅。若今日诡寄可以原谅,他日杀人也能原谅。在你未来为官的几十年里,你将会遇到太多值得同情的人,却没有办法替受到伤害的人原谅他们。
张濯从来都不肯受她“老师”的称呼,却又实实在在地担起对她的教诲与引领。
他愿意肯定她的脆弱,从不回避她潜意识里的动摇,比郁仪自己更敢于直视她的内心。
张濯没有责怪她自以为的残忍,更不会苛责她的感伤。
君子之风,高山仰止。
这既是张濯的处世之道,也是他渴望告诉郁仪的东西。
语重心长。
见郁仪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张濯便松开了扶着她的手。
他们之间似乎有很多次这样短暂的,触之即离的接触。
就好像现在,他的手轻轻垂了下去。
竟让人觉察出一种似有若无的遗憾。
压抑着、又克制着。
“张大人为何会在这里。”她轻声问,“来见陛下吗?”
张濯并不是来见瞻徇的。
是有户部的人告诉张濯,苏舍人在刑部刑杀了一个人。
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杀一个人,张濯猜到她会难过,所以想在她掉入情绪的深渊之前拉她一把。
“这阵子太忙,本早就该赠与你的生辰礼迟迟没有交到你手上。”张濯道,“今晚,我会送去你府上。”
郁仪怔忪了一下,又下意识推拒:“下官不敢受张大人的礼物………………”
“不贵。”张濯轻笑了一下,“比你想象中的便宜太多,还请你不要嫌弃。”
他们两个人一路沿着内西路向西,到太和门前时,一个向南去户部,一个向北去慈宁宫。
自此分道扬镳。
郁仪不知道的是,他们分别之后张濯并没有向南走,而是转过身目送她离开。
她脚步坚定,后背挺直,显然已经从纠缠的情绪中脱离开来。
夏风吹起郁仪的襟袖,还有她鬓边的发丝。
人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辉。
很多次,张濯都在思考,郁仪究竟是从何时变成了一位坚定勇敢的女尚书。
现在他渐渐明白,坚定与勇敢原本就是她生命的底色,不论现实如何在她的人生中涂抹颜色,都不能改变苏郁仪的决心与坚持。
他只能引领她、点拨她,却绝做不到改变她。
反倒是他自己,两世曾无数次因郁仪的存在,认为生活还没有坏得彻底。
*
午后,王宽的口供很快就呈交到了太后的面前。
其余三十四名举人见此情形亦纷纷招供,以免受刑讯之苦。
周朔平本人尚在押解入京的路上,太后下令查处周朔平家产的懿旨便已经送到了抚州。
祁瞻徇在慈宁宫同太后商议此事花了整整一下午。
郁仪在慈宁宫待到暮色四合,太后赐了食物让她在慈宁宫外的廊下用饭。
太后宫里的赐食比别处的总要更好些,郁仪拿了一块胡饼站在廊下,就着半杯茶水小口吃完了。
孟司记经过她身边见她吃得这么少,又给她塞了一颗鸡蛋。
郁仪摇头说吃不下,孟司记叹了口气:“还在因为王宽的事难过吗?”
“没有了。”郁仪笑笑,“忙起来就没有胃口。”
孟司记比她大几岁,看待郁仪总像是看待自己的妹妹一样。
“即便再吃不下也要强吃些,不然身子垮了什么都没有了。”
半轮红日渐渐沉下去,远处传来小太监们招呼着点灯的声音。
如果从高处俯瞰整个紫禁城,只会折服于这里的巍峨磅礴,但身处其中时,郁仪偶尔会惶恐于其中森严的杀伐,偶尔又感怀于夹杂其中的生活情致。
点灯、赐食、过节........
数以千万计的人生活在这里,如同一群又一群忙碌着的蝼蚁。
而慈宁宫中,太后看完王宽的口供,轻轻叹了口气。
“瞻徇啊,”她平静道,“你这一回,下手有些重了。”
“刑部那边说王宽受刑不住已经死了,哀家细问过,听说是你叫人重刑逼供的?”
祁瞻徇愣了愣,才说:“我只说越快越好......没有想取他性命的意思。”
刑部用刑都是有讲究的,全是看主子眼色行事,祁瞻徇口中的越快越好,落在刑部郎官的耳中就是“刑死无咎”的意思。
宫里的大小官员都对此心照不宣,独他一人初出茅庐,没有料想到这一重关系。
“哀家的确说过,为了达到目的,不在意用何等手段。只是也断不是叫你草菅人命。”太后轻叹道,“王宽是个人才,你的太傅还曾将他关于吏治的文章拿给你读过,如今他身上的罪,至多也不过是流刑,假以时日若有机会,哀家还能重新调他回
京。如今他受刑不住已经死了,哀家又该从哪里再把他找回来呢?”
祁瞻徇愣住了,猛地站起身:“我要去问问刑部这群人,究竟是怎么为朕当的差事。”
“错已酿成,你即便是罚了刑部又如何?把所有的大臣全都杀了,又有谁来替你做事?”太后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按着祁瞻徇的肩膀让他坐下,“还是想想余下那三十四人该如何处置吧。”
“听凭母后吩咐。”祁瞻徇的声音弱了几分。
太后想了想,平静道:“罚俸一年当作惩戒也就罢了。死了一个王宽,权当是你立威,宽恕余下的人,便是你作为皇帝的宽仁了。”
那日郁仪在慈宁宫忙碌至夜深,还是额外请了太后的手谕才能出宫。
东华门外,张濯的马车在等她,郁仪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张濯曾说今晚要见她的事。
郁仪走上前去,歉疚道:“今日太忙,一时间忘了和张大人有约在先。
一面说一面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张濯的手从里面帮她掀开帘子:“不迟,我也才来。”
车中小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哪里是才来的样子。
四野暗淡,张濯的车中点了一盏油灯,郁仪这才发觉桌上摆了一盆花草。
叶片修长呈剑状,叶片边缘有白色的条纹。淡黄色的穗状花序从中探出头来,浅浅的清芬盈满这方寸之地。
白菖蒲。
郁仪静静地看着这盆花草,伸出手来轻轻触碰着它舒展的叶片。
“是从你松江的家中移植来的,你许久不曾回去,那间院子里已经长满了白菖蒲。”张濯轻声道,“这只是其中一株,起先送来时我还担心不成活,于是在我府上养了好一段时日,才敢拿来给你。”
这不是北地常见的植物,松江的读书人家中大都喜欢种植此花,一来因为其素有雅名,二来又可驱除邪祟。
白菖蒲是平恩郡主最喜欢的花草,不惹眼不争先,文人墨客常常称之为花中四雅之一。养在桌案前还可以防止灯烛熏了眼睛。
离开扬州时,平恩郡主给了她一把白菖蒲的种子。
愿她如菖蒲般青翠,愿她如菖蒲般顽强。
郁仪轻垂眼帘:“有时我总觉得张大人知道很多事。”
“像是能将我的心思都看穿一般。”
张濯神情却平静如往昔:“巧合而已。”
郁仪的手指轻轻落在花序上:“最初时,这盆白菖蒲被我种在了陶盆里,我看着它一点点抽条长叶。在我离开松江时,我把这盆花栽进了院子里,想着如此便不至于让它干死。”
“你那时种下的一丛白菖蒲,如今已经长得蔚为壮观。”张濯平声地对郁仪说,“我希望这一盆白菖蒲,也能在京师中落地生根。”
在张濯的心里,郁仪便是这样一丛葱茏苍郁的植物。
柔韧又顽强。
不管是在扬州、在松江还是在京师,她都能叶茂枝繁。
“这份礼物,我很喜欢。”郁仪郑重望向张濯,如是说道。
张濯的马车停在郁仪的府门外,他们一起走进庭院里。
丹桂树下,张濯拿起架子上的铲子对她伸出手:“来,我帮你种下。”
郁仪将手中的花盆递给他,在张濯身边一并蹲下来。
“如果遇到想不通的事,就来给它浇浇水。”张濯将滴壶递给郁仪,“这世上有复杂倾轧的政治,也有纯粹动人的万物生长。”
“从今日起,它会因你的存在一直茂盛地活下去。”
“或许有一天你我都会死,但是这棵花依然会生长。”张濯笑,“这世上太多的事,都是这个道理。”
“春天总会来临,花也一定会开。”
郁仪并不知道,太后的案头已经堆积了厚厚一摞弹劾张濯贪墨的奏折。
这些奏折都是由赵公绥授意,意在为张濯定罪的。
傅昭文几日没有睡好,屡次上书试探太后的口风。
也有不少官员心急如焚地守在张濯的府邸之外,想早日得到一个结果。
而此刻,张濯关心的并不是那些冗杂乏味的政事。
他只想在这种一株简单的花草,盼望它能和郁仪一起,年年岁岁,同仰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