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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十二时(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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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云淡,张濯的话安静地散在风里。

见她不语,他又笑道:“你方才这样急着见我,是要说什么?”

风传花信,暗香盈盈。

郁仪轻声道:“我怀疑赵公绥的目的不仅仅在抚州,他是想对瀛坤阁中,全国各地的黄册都动手。”

她说完这句话,又垂下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寸土地:“先前他没有机会,现下瀛坤阁的一场大火,刚好为他提供了这样一个送到眼前的机会。他以国子监办事不力为由,将重修黄册的事情转移到了翰林院,若他借机要篡改其中的某一册,几乎是手

到擒来的事。”

她见微知著,只需要几句话就能道破玄机。

前一世,赵公绥是故意制造黄册遗失,并以此为名,将闽浙、甘陕和湖广多地的黄册都加以篡改,最终又以贪墨为名,诬告在傅昭文身上。

张濯轻轻拉过郁仪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个“女”字。

“还记得吗?”

张濯指的是廿州。

郁仪的目光落在张濯的手指上:“记得。”

张濯曾让她拿着自己的手令把甘州的七卷黄册都抽调了出来。

“廿州位置偏僻,每年的赋税都是全国最少的几个州之一,正因为少,平时也没有人查验,更不会有人特意核对,所以你抽调这几本也并不引人注目。但此事尚未有定论,你只需要拿好它,不要被任何人知晓,不然私藏黄册将有杀身之祸。”张濯平

静道,“若非必要时,你也不要和赵公绥因黄册的事正面碰在一起。”

他收起眼底的机锋,复又松开了她的手。

“但不必怕,也不必躲。”

郁仪闻言轻轻点头:“好。”

他们二人一起沿着夹道向南走,经过含元门时,张濯说:“我户部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郁仪不疑有他,与他道别后独自向东华门走去。

张濯在此略站了站,远远地,只见永定公主带着三五侍女从饮绿轩的方向走来。

见了张濯,不由得微微一惊:“张尚书。”

张濯对着她作揖,显然是专程在等她的。

而后她对着身边几名女史道:“你们退后,我与张尚书有话说。”

她今日穿着的还是为太后千秋宴准备的红色宝妆锻花裙,立在风中如同鲜焕的红凤仙。

“殿下。”张濯轻声道,“臣想托殿下帮臣一件事。”

永定公主眉眼?丽,闻言不由笑道:“我哪里有我能帮张尚书的事。

张濯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交给永定公主:“是关于苏舍人的。”

“下月初一是她二十岁的生辰。”张濯眼帘轻垂,“还请殿下为她过一次生辰,不要让她今年还同以往那样孤独伶仃。”

他说话时神色安宁,看不出什么喜怒,却足以叫永定公主意外。

“怎么,莫不是你想让我邀你参加她的生辰宴?”

“我就不去了。”张濯勾唇,“对她清议不好。”

“我只是,”他微蹙眉心,“只是想.....

斟酌良久还是没能找到一个措辞。

他抬眸平淡道:“没什么。这是个不情之请,殿下若是有疑虑也无妨。”

永定公主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银票,却没接:“这点钱我还是不缺的。我既拿苏姐姐当朋友,又如何会在这些枝叶末节上斤斤计较。”

“只是,”永定公主扬起眉梢,“张尚书倒是对她很是上心。”

“是。”对着永定公主,张没有遮掩什么,“但不能。”

这世道,太多人表里不一,所以永定公主轻易并不愿意相信任何人。

可张濯的话,莫名是能让人信服的。

他的坦诚得没有半分迟疑,像是剖开一颗心放在太阳底下。

尤其是他说话的神情,和眼底似有若无的遗憾。

都让人见之难忘。

张濯走后良久,永定公主依然在回味着这句话。

哪怕到了夜深即将入睡时,仍若有所思。

是,但不能。

好像是承认了他对苏郁仪的心思不清白,但又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其中的意思。

某一刻,她骤然明白了张濯的心思。

他分明和自己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永定公主的心猛地跳了跳,竟对张濯生出了一丝怜悯与共情。

她与陆没有善果,可她仍无可救药地爱上他。

那么张濯呢?

张濯也同她一样,明知与苏郁仪没有结果,却甘心饮鸩止渴。

永定公主将头埋在被子里,心中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发问:究竟是什么阻隔了她和陆,又究竟是什么,让张濯有情人不得眷属?

七月二十五,后湖上的瀛坤阁还是一片焦土,翰林院庶吉士们正在陆陆续续将各府州送来的黄卷底册重新整理,另一件石破天惊的事再一次传入京师之中。

抚州知府在入京的途中,服毒自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这个档口出了这样的事,人人都惴惴不安。

几个小内侍坐在廊下闲聊时,都难免私下里议论此事。

将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悄悄道:“你以为他是自己想死吗,那指定是有人要他死。给了他一笔买命的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将他料理了,甚至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另有人道:“那想买他命的人是谁啊?是内廷的、还是抚州的?”

“难说。”第一个说话的小太监摆出个玄妙神色,“依我看,只怕都有。你想啊,抚州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啊,里头有多少油水,小小一个抚州知府吃得下吗?又或者说,若连他一个小小知府都能吃下这么多银子,那背后得有

多大的贪官托着他啊。”

“下过象棋吗?”那小太监像老学究一般摇头晃脑,“弃车保帅罢了。”

另一个小太监一脸艳羡地看着他:“好哥哥,你如何能知晓这样多的东西。”

“这是自然了。”说着说着,他又有些低落,“若没挨上这一刀,老子也能考状元。”

说话的小太监名叫德霖,一个司设监管雨具的小太监,平日里无足轻重,却认识字也读过不少书。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德霖扛着扫把站起身:“得了,我也该走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都拦不住。”

这几日,郁仪忙得宵衣旰食。

一连几日都没回府,只住在自己旧时在北三所的直房里。

永定公主来找过她几回,她都忙着写抚州官吏的口供,没空来和她聊上几句。

这日郁仪才从刑部回来,又被永定公主撞了个正着。

她身边的侍女抱了一个红木漆盒,永定公主当着郁仪的面打开,里头全是各色的珠花和首饰。永定公主拿了两支对着她比了又比:“喜欢哪个?”

郁仪心里挂念着没写完的公务:“殿下是知道我的,我最不懂这些......殿下不如问问何司饰她们,许是比下官眼光更好些。”

永定公主的眼珠儿转呀转,像是一只猫儿般慧黠。

“整日里听她们说得太多了,今日偏想听你苏舍人的高见。”她握着苏郁仪的袖子摇了摇,“苏姐姐,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苏郁仪很想告诉她,自己真的很想知道抚州知府的死因。

可惜永定公主年少烂漫,太后将她保护得很好,她也不需要试图去理解那些不属于她的血雨腥风。

于是郁仪偏着头想了想,对她正色道:“能来到京师,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心愿已矣。

永定公主露出失望之色:“这样啊。”

郁仪不解:“公主为何今日要打听我的喜恶?”

“有吗?”永定公主不承认,“随便问问罢了。”

等她从郁仪那里出来,人有些恹恹的,叫过侍女道:“去把我的小仓库的东西数一数,拟一个单子来给我看。”

*

又过了几日,有官员从抚州传了信回来。

郁仪看了落款不由得吃了一惊:“秦酌怎么去抚州了?”

信是张濯交给她的,张濯平静道:“刑部自然是要派人过去的,怎么就不能是秦酌呢?”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郁仪道,“他不过是个区区令史,不过是作写文字上的功夫,竟然会被委此重任。”

张濯面不改色地将湖笔蘸满了墨汁:“你不觉得他不在京师的日子,似乎清静了许多吗?”

秦酌平日里的确话多些,可他如今不在了,有时又觉得少了个说话的朋友。

他虽嘴快,平日里却也没得罪过谁。若说真得罪了哪个人的话……………

郁仪觑了一眼张濯。

无非是秦酌曾说过让张濯洁身自好的话。

“最多月余也便回来了。”张濯淡淡将手边的卷宗推给她,“瞧瞧这一本。”

郁仪的目光落在纸面上,轻轻念出一个名字。

“周朔平。”

“他是抚州知府入京师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张濯如是道。

听罢此言,郁仪不由得轻声道:“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啊。”

不怪郁仪做此定论。

周朔平此人原本是建宁府建安县人,出身微末,屡试不第。后来转而经商,游走于闽浙多地,从贩卖木材茶叶起家,后名声大噪。攀上了当地赫赫有名的盐商,并娶了他的独女,一跃成为当地的数得上名号的富商。

可周朔平此人,绝非是狼心狗肺之徒。自他发迹之后,在家乡与湖广一代都建立了数不胜数的书塾与粥厂,每逢灾厄更是一掷千金,不知道帮助过多少人度过难关。别说在南方,就是到了京师里,也遍布着他的美名。

后来还因此,江西布政司特意为他安排了一个盐课司的闲职,虽然官阶不高,可敬重他的人都把他奉为上宾。

周朔平挥金如土,资助了不知道多少文人侠客,世人都以“孟尝再世”歌颂他的功绩。

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该被捧上神坛,哪里有人敢在他的身上泼脏水呢?

张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郁仪又继续道:“更何况这样的人,即便要查,又该从何查起呢?”

查他的私交?

周朔平门客众多,只怕有上千人,这一条条地查下去,又何日是尽头。

查他的出身?

此人父母皆亡,又无兄弟,即便是想查,也无法将人从土里刨出来问个究竟。

可若放任不查,唯一的线索便又断了。

“周朔平生性洒脱,文笔风流不拘,因此他的文章很难被考官看重,这也是他心中一向以来的隐痛。”张濯淡然道,“他资助了很多穷秀才,其中不乏有人朝为田舍郎,夕登天子堂,这群人进了宫后,自然到了对他的反哺之时。顺着这条线去查

查,或许有收获。”

“而截至今年,刚好是周朔平到抚州的第六年。”

他从抽屉中拿来户部与刑部的两张手令:“去查吧,这两块令牌足以让你在这件事情上畅通无阻。”

张濯像是早已料定好了一切,一步百算,就连令牌都帮她备好了。

这两张令牌摆在他掌中,一左一右。

他将手掌摊开在郁仪面前,等着她拿起。

郁仪没动手,他的手就这样抬着,并不催促。

就这样过了几瞬,郁仪抬头看向张濯:“张大人已经在心里给周朔平定罪了,对吗?”

张濯没答话,只是徐徐地拉过郁仪的手,将这两块令牌塞进她的掌心,又包裹着她的手指,将她手掌合拢。

他的指尖没有什么温度,动作却又很轻。

“能给他定罪的人只有你。”

张濯平声道:“我只是一个,站在路边,为你送行的人。”

说完这一句,张濯松开了自己握着郁仪手腕的手。

郁仪莫名觉得这句话,像是为之前那一句做的收尾。

她要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而他会站在路边,含笑着为她送行。

这句话莫名叫人心里不安,郁仪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张濯。

他的脸浴在灯下,仿若在松江读书时,陪伴她日日夜夜的孤灯一盏。

又似乎是在扬州,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花楼里,窗外摇摇欲坠的红灯笼。

张濯的眼睛依然宁静又清澈。

像是故乡高悬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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