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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仪很久没有和皇帝说过话了,自那一日吴阅先的案子之后,小皇帝再也没有私下里找过她。最近听说太后放了些权力,允许他在不要紧的国事上圣意独裁。
如此正合郁仪的心意,她也不必再去文华殿给皇帝侍讲。
太后让她去国子监见傅昭文一面,他现在是国子监祭酒。
她穿过成贤街,一左一右是两间太学殿,正面是重檐琉璃瓦的辟雍殿,辟雍殿后面是供奉着孔子的大成殿。廊庑穿梭,花条交映,整座建筑都带着一股朴拙的雅趣。
傅昭文正在太学殿里讲学,郁仪站在廊下等了片刻。
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她身侧,对她都投来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傅昭文走出太学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素简洁净的女公子。
她的身份并不难猜,青色的官服、清瘦的脸庞,外头将苏舍人的故事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如今真见了本人,竟觉得和自己心里想的不甚相似。
都说她上媚于君,又与张尚书攀附不清,傅昭文觉得传言不实,眼前这女孩儿,像是被书卷浸泡得久了,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平静又悠长的尾韵来。
“苏舍人。”傅昭文走道她面前,微微凹陷的眼睛透露出一丝打量。
郁仪知道他是张濯的老师,所以恭恭敬敬地长揖:“见过傅阁老。”
傅昭文嗯了声:“太后娘娘已经同我说了,今年要由你去后湖上主理修黄册的事,国子监里的学生一共有一千四百名学生,有各地选拔入京师的优秀学子,也有京师中还未中第的举人在此读书。往年的惯例是抽调一百人,我已叫人拟定了名单,
你看看可有什么问题。”
在国子监读书的学子一共有两类人。
从各地擢入京师的学生大多是官宦子弟,而为中第的举人们都是穷人出身,在国子监里除了每日温书筹备科考之外,还要做不少分外的工作,以抵扣住在国子监里杂七杂八的费用。
郁仪见名单上大部分都是官宦子弟,不由道:“这些落地的举人们借居在国子监中,只怕囊中羞涩。若能去后湖上修黄册,每月还能给他们三百文的贴补,可否请傅阁老容情,多选些举人学生进去?”
这份名单原本也不是傅昭文定的,他扫了一眼名单,确如苏郁仪所说,大半都是官宦出身的学生,知道肯定是这群人贿赂了提调官,才能让他暗中将这些人的名字添上。
“那便如你所言。”傅昭人对身边的人道,“叫他们重拟,我就在这等着。”
再看向苏郁仪的目光便又柔和了几分:“你是叫苏郁仪?”
“是。”
“是个好名字。”傅昭文指了指廊下的凳子,“坐吧,等他们拟好了拿来,我再给你看。”
郁仪跟在傅昭文身旁,二人面对面坐下。
“你是显清从松江选来的贡生?”
显清是张濯的字,郁仪听人叫过。
“嗯,去年年尾时来的京城。”郁仪安静答。
“不错,才大半年就有七品了。”傅昭文扫了一眼她官服上的补子,“太后也同我提起过你,说你会写一手好字,知识也很通。”
傅昭文为张濯当了十几年的老师,见了郁仪就像是见了自己的徒孙一样,也忍不住殷切嘱托了几句:“可当官可比做知识要复杂多了,就拿国子监的这群人说,他们各自为政,做举人的看不起各地选拔上来的官宦子弟,官宦子弟也看不起这群只
会舞文弄墨的穷举人。你虽然也出身寒门,却也不能让人看出你的偏袒,你现在的身份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而是他们的主官,你要公正不能偏颇,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官宦子弟中,也有努力懂事的孩子,举人中也有尖酸刻薄之辈。就像没有纯粹的黑与白一样,为官之道,比你想象得更加深奥。“
傅昭文原本是修黄册的主官,对里头的流程都很清楚:“显清是总裁官,你若有不清楚、不确定的地方,一定要写信让人传给他。这样一来,天塌了有他能替你顶着,你官阶太低,切不能成了活靶子,更不要自涉险境。”
“多谢傅阁老教诲。”郁仪起身再对他行礼,“下官受教了。”“
看得出她将自己说过的话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小姑娘身上有一股踏实劲儿,看得出是个值得托付大事的人,傅昭文看着也觉得喜欢,心说张显清在识人上倒也有两下子。
不一会儿的功夫,新的名单就递上来了,傅昭文看了一遍又递给郁仪:“晚一点我叫他们来拜见你这个主官。”
郁仪也将名单看了一遍,这张单子上除了有姓名,还有籍贯和出身,她记性好,扫了一遍就记住了大半。
“一会儿晚些时候,你就不用去户部找显清了。”傅昭文道,“他这两日都告假了。”
郁仪愣了一下:“张大人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啊,”傅昭文道,“他病了,昨日我去看他时,他还昏睡着。只在我临走时醒了一会,叫我将黄册的事多提点一些给你。你若得空,可以去他府上走一趟,和他说若身子骨不好,今年修黄册的事,还是由老夫来主持的好……………”
原来今日这番话,都是张濯想要傅昭文说给她的。
后头傅昭文又说了些别的,郁仪只听了一耳朵,出了门就忘了大半。
记忆里,张濯似乎总不大康健,只因为他身上气质太冷太孤决,以至于让人忽视他的羸弱与单弱,只敢俯首听命,却不敢揣度他的脆弱。
到了黄昏时,郁仪与这次入后湖的一百名士子短暂的见了一面。
他们中不乏有人对于她女子的身份感到惊讶与好奇。
但他们中间每个人都读过都仪制举时写过的文章,对她的才华自然心悦诚服。故而虽然疑惑,却也都恭恭敬敬。
这群人没有官身,看着郁仪身上的官服,目光中都难掩向往之色。
“去年我曾与你们一样,借居在国子监中读书,那时我也如你们一般迷茫,不知道自己将会走到哪里,更不知道这样漂泊的生活何日才能结束。”郁仪简短地与他们交流,“修黄册是一件严肃又重要的事情,它关乎的不仅仅是纸面上的字,更是你
们的家乡、父母他们能不能获得公平,不被豪强侵占土地、掠夺粮食,你们写下的每个字,都要公允,要真实,不能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拜托各位了。”
一众学生皆长揖称是。
待离开国子监之后,郁仪本该回她那间坐落在梧桐街的宅子里,想到傅昭文说过的话,她还是换掉了官服,决定去张濯的府邸上看看他。
空手去总也不大好,郁仪又知道自己买的东西肯定入不了张濯的眼,左右思量后买了一包知宝居的点心。什么玉露团、金丝酥,什么琼花饼、碧玉粽。郁仪一样挑了些,包成两个纸包,用细麻绳捆了拎在手里。
张濯府上的长随见过郁仪,进去通传了一声,就把她接了进去。
成椿见了郁仪,如丧考她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主子还没醒,苏舍人坐下喝杯茶吧。”
郁仪道:“到底是什么病症,竟然如此来势汹汹?”
“也就是苏舍人被选为提调官的那天,只记得那天主子和太后说了好一阵子话,回家后便头痛起来。我叫主子躺下休息,他却不肯,一头扎进书房里,也不知道在写什么。”
“满满两大页纸,主子写了大半个晚上,写到最后手都在抖。奴才进去看了一眼,主子他额上痛得全是冷汗。他说他不写完心里就不踏实,让我别管他。”
郁仪听罢,不由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他写的什么?”
“不清楚,他的东西向来都是自己收着的,从不许奴才们碰。”成椿难掩忧虑之色,“也不知道主子是从何时起添了这么个病症,平日里写字倒一切无恙,有时就会头痛欲裂。这一回当真是吓人,医官赶来时,主子的脸白得吓人,医官把我好一顿
训斥.....”
成椿自然不知道,张濯每一次回忆起前世,都会头痛至极。
他呕心沥血,想要将前一世的黄册案从头到尾梳理出来。
前一世,苏郁仪是作为翰林院的学生,与国子监一道入后湖修黄册的,他万万没料到,如今她仍没有逃开前一世的宿命。他不敢耽搁,害怕每多耽搁一分钟,上天夺走他的记忆便更快了一分,哪怕疼痛欲呕,也不敢停笔。
梅永年说他早晚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这朝政当真这么要紧吗?
张濯垂眸不语。
要紧的哪里是朝政,而是这小姑娘的命啊。
他千辛万苦与她重逢,再也承受不起失去她的痛苦了。
这连日来殚精竭虑,让张濯精神紧绷,头痛的症迟迟不好,梅永年给他开了安神的药,说睡满三日之后,大概能好上一些。
所以郁仪来时,他服过药,睡得正沉。
房中只在角落里点了一盏灯,灯火气若游丝,看上去不大吉利。成椿无名火起,上前一步将灯芯挑亮,才将灯罩重新盖好退了出去。
博山炉里燃了檀香,周遭一派静谧与安详,张濯的屋子里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陈设,唯有一左一右贴着两张前唐时的楹联。
月在荔枝树上,
人行茉莉香中。
是张濯自己写的行书,舒展清隽,是这个权臣孤独又温柔的心思。
墙上挂着一副宋人的《楼台图》。
云山雾罩、帝台危宫。
正如世人所说的那样,张濯有时并不像一个权臣,而更像是一个俯仰人间、悲天悯人的文人。
哪怕进了夏天,张濯的房内还留着一个炭盆,红萝炭烧起来时没有什么声息。
郁仪在他榻边的绣凳上坐好,张濯眼帘低垂着,睡得很沉。
幽微的烛光拉长他的睫毛,阴影落在他的脸上,像是画中人一般安详。
张濯的手臂露在锦被外面,腕上一寸处的伤口还没有完全长好,虽然不再流血,看着却仍有些心惊。这件事已过去一个月,他的身子竟如此不好,这样细微的伤口竟还没有复原。
此刻的张濯,身上凌厉又峭拔的气质淡了几分,人又添了几分憔悴。
倒真像是哪个云蒸霞蔚的年轻公子了。
她思绪飘得有些远,没有留意到榻上的张濯眉心微微蹙起,像是将要醒来。
张濯睁开眼时,意识尚且混沌朦胧,只见郁仪坐在他身侧,螓首轻垂,竟让他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甚至以为自己犹在前世梦里。
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心中满是凄凉酸楚。
“十年了,你终于舍得入我梦中了吗?”
语气苍凉,难掩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