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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9章不换思想,就换脑袋
徐阶跟着来到苏州府衙大牢门前,只见大门两边,以及高墙下面站着的那排军士,姿态不凡,绝非警员和一般牢子。
走近去仔细一看,从新式军装上看出这是一支镇卫军。
徐阶惊讶地脸上的肉在不停地抖动,「镇卫军,海瑞居然调用了镇卫军?」
舒友良笑着答道:「前两日,南闱舞弊案主犯阮仁道被人在大牢里毒杀,我家老爷觉得朝廷颜面尽失,于是拿着皇上赐予他的虎符一块,调了一营神捷军过来护卫。」
神捷军。
骨架是当年剿倭精锐,熟悉江南情况,但江南世家豪右很难插手其中。
海瑞居然调来这支军队,用以看管大牢和里面的要犯。
阮仁道被毒杀才调来的,我信你个鬼!
海瑞真是够谨慎的,要是当初我知道
又有什麽用呢?
棋子布好,开始下棋,我和江南世家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敢挣扎也是一个死字。
舒友良上前,向看管的营正呈上牙牌和文书。
营正再三验过后,这才放舒友良和徐阶主仆三人进去。
拐进大牢深处,里面阴森可怖,弥漫着一股让人恶心的气味。
按照舒友良的吩咐,管牢的队正把徐琨带到一处单独的监牢里,舒友良和管事仆人两人在外面等着,徐阶一人走了进去。
里面只有一盏油灯,挂在外面墙壁上。进门看到一道栅栏,徐琨缩在里面,听到推门声,他回过头来一看,惊喜地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栅栏,嘶哑着声音喊道。
「爹爹救我,爹爹救我啊!」
徐阶冷冷地看着栅栏后面的徐琨,看着往日锦衣玉食的老二,今日变成了乞丐一般,眼睛里全是求生的乞求和渴望。
「父亲,儿子被奸人蒙骗引诱,才犯下这滔天大罪。儿子真不是有心,只是游戏玩笑,真的只是戏耍而已。」
徐琨痛哭流涕,连连磕头。
「孽子,你们是不是有心不重要,皇上只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意。玩笑,游戏玩耍。呵呵,伱们胆子可真大啊。
皇上瞪着江南,遍寻差错,眼睛都要瞪出血来,你们却胆大包天,不自量力,玩起谋逆弑君的游戏。
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徐琨不敢置信地说道:「爹爹,儿子是被奸人蒙蔽,被奸人引诱。父亲,你是知道儿子的,那有胆子做这等事。
还有那些东西,我们游戏之后,叫人烧掉,我们都看到灰烬,怎麽又出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啊!」
徐阶靠着冰冷的墙壁,努力不让自己瘫软在地上,「老夫当然知道你没有那个胆子谋逆弑君,当然也知道你们复兴社里,有奸人,有内鬼!
他们哄着你们,引着你们,那些证据当然要留下来,怎麽可能烧啊。灰烬,随便烧本书,烧几张纸,你知道是真是假?
只是这些人,不知是锦衣卫丶东厂还是商业调查科。
可是又如何?
现在证据确凿,谋逆弑君,是要杀头的。」
徐琨疯狂地喊道:「爹爹,你可是内阁首辅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连你亲儿子都保不住吗?」
徐阶睁开眼睛,冲到栅栏前,须发皆张,愤怒地大吼道:「孽子,以前你仗着老夫的权势,在东南呼风唤雨,就真以为自己可以呼风唤雨,以为老夫可以一手遮天吗?
错了!我大明朝只有皇上可以呼风唤雨,只有皇上可以一手遮天!」
徐阶大声嘶吼着,对徐琨吼着,也是在对自己喊叫着。
糊涂啊,过去的自己怎麽这麽糊涂啊!
看不清皇上,更看不清自己,才落得今日的下场!
「你现在要我替你遮风挡雨,晚了!老夫都站在风雨里,成了落汤鸡,成了世人的大笑话。
什麽游戏不玩,居然被人怂恿引诱着玩谋逆弑君的游戏,闯下大祸了!
历朝历代是诛九族,唯独我朝是诛十族!
诛十族啊,孽子!
老夫筚路蓝缕数十年,终于把徐家列为江南世家翘首,结果被你一朝尽毁,一朝尽毁啊!」
徐琨浑身发抖,不知是不是吓的,他抓着木栅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疯狂地说道:「张叔大,他是内阁总理,他是皇上的老师。
父亲,张叔大是你的得意门生啊,求求他,求求救救儿子,我给他做牛做马,拜他做乾儿子都愿意。」
徐阶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又靠在墙壁上,痛苦闭上眼睛,语气变得缓和起来,也变得更加凄凉。
「叫张叔大求情?
以前老夫看他在百官面前重拳出击,在皇上面前唯唯诺诺,以为他变了性子。现在才明白,他那几年西苑西安门书堂里,太孙老师没有白做啊。
三岁看到老,他在六七岁时就看清楚了我们的皇上,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清楚皇上的手段。
人人都说高拱看不起年少的皇上,其实老夫以前何曾看得起他?」
徐阶眼睛里闪动的神情,就像月光下波涛汹涌的大海,难以揣摩。
「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小小年纪,不仅有世庙皇帝一般的深沉如海的城府,缜密如网的心思,还有太祖皇帝一样的杀伐决断,视万千性命如草芥的杀伐决断啊!
不仅如此,他还有自己的独门手段,把心思城府和杀伐决断连在一起的杀人诛心!
老夫看不起他,其实是在看不起自己,看不起世庙皇帝啊。
世庙皇帝视杨廷和丶夏言为无物,驱驭严介溪和老夫如走狗,他选出来的好圣孙,岂是等闲之辈。
隆庆元年,他和严介溪玩得一唱一和,老夫就该清楚了。
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卖啊!」
徐阶最后看了徐琨一眼,苦笑道:「老夫羡慕严嵩得以无疾而终,羡慕啊,老夫更应该羡慕,他只有一个孽子,献出去一个即可了事。
老夫却有三个孽子,按住了这个却防不住那个,最后黄泉路上,兄弟三人,整整齐齐的,整整齐齐。」
徐阶推开房门,抬步要出去。
徐琨在后面疯狂喊道:「父亲,爹爹,老爷,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我可是你的亲儿子啊!」
「亲儿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老二,死心吧,用不了多久,老夫就会下来陪你们。」
徐阶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管事和仆人的搀扶下,徐阶走出大牢大门,看着蓝天白云,他悲从心底来,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眼泪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白发发散,在风中和哭声中飘零,看着让人心怜。
舒友良看着,不由地暗叹一声。
不想旁边围观的百姓突然有人大声喊道。
「我呸!干了那麽多坏事,现在知道哭了?晚了!」
「老贼!徐家当初侵占那麽多田地,逼得那麽多百姓无家可归,哀嚎哭泣时,你在干嘛?
现在大祸临头知道哭了?我呸!」
徐阶整个身子定在那里,哀莫大过于心死,此时的他想放声大哭,却怎麽也哭不出来。
他看了一眼周围的百姓,数千上万之众,都是刚才跟着押送队伍,从审案厅跟到这里。
数千上万双眼睛,以前满是崇敬丶巴结丶惶恐和谄媚,现在全是不屑丶冷然丶讥讽和愤怒。
徐阶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艳阳高照,阳光普照,他却觉得寒冽刺骨。
下午审案厅继续审理复兴社谋逆大案。
主犯丶次主犯丶同犯丶从犯,合计一千七百七十二人,涉及官员五百九十一人,江南世家六百七十五户。
崔采虎只是对从犯等人进行了最低流配五千里的裁定量刑,至于涉案的官员和江南世家,江苏按察使梁圣韬宣布,已经会同锦衣卫镇抚司丶警卫军,将涉案的官员和江南世家,全部控制住,等候专案组再处理。
会审刚一结束,王世贞丶王世懋兄弟,连同屠隆丶潘之恒,连夜包船离开苏州,奔回太仓,仿佛晚一步走,他们也会被一并抓起来。
胡应麟丶沈明臣却留了下来,在吕用的邀请下,一同前往金陵。
船上,王世贞丶王世懋兄弟,与屠隆丶潘之恒八目相对,许久说不出话来。
一直到船过了昆山不停,继续行驶在前往太仓的河道上,王世懋才开了口。
「算下来,复兴社谋逆大案,波及江南世家六百七十五户,数得着的诗书显文丶钟鸣鼎食之家,几乎为之一空。
我还看了名单,次主犯丶同犯和从犯名单,江南名士大儒有四百馀人名列其中,据说已经被警政厅给系数缉拿,正在候审。
巨涛海浪,让人猝不及防啊。」
王世贞看了一眼王世懋,长舒一口气,幽幽地说道。
「某听一位好友说过几句话,都是皇上在某些部门闭门会议上讲的话。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是都做了笔录,归了御档,知情的官员都在传播揣测。」
王世懋丶屠隆丶潘之恒都打起了精神,认真地听了起来。
「一是先进的生产力,必须有合适的生产关系。这句话,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这次苏州会审,江南世家遭受沉重打击,我居然突然开悟了。」
「兄长,这两者有什麽关系吗?」
「我猜测啊,工商大兴,上海丶滦州丶太原各种新颖之物层出不穷,新式水力畜力纺纱机丶织布机丶高炉丶锻造机,煤铁丶棉布丶水泥,以我们意想不到的速度在飞快产出。
还有此前一直有经营,比较熟悉的丝茧丶绸布,也在日异月新。
海面上有高如城墙可摧城毁国的大帆船,不仅一举经略南海,还泛海各处,去我们从没想到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皇上所说的先进生产力。」
王世懋丶屠隆和潘之恒都是聪慧之人,对视一眼,猛地也领悟了,「在皇上眼里,大部分江南世家,不接受新兴的先进生产力的这些缙绅豪右们,就是不合适的生产关系!革除掉,然后换上新的,适合的生产关系。」
王世贞不置可否,「或许吧,皇上的用意到底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好友跟我说过的,另一句皇上说过的话,让我记忆犹新。」
「兄长,哪句话?」
「不换思想,就换脑袋。」
王世懋丶屠隆和潘之恒骇然地对视一眼,喃喃地说道:「皇上之雄才伟略,胜过太祖皇帝啊。」
数日后,一艘官船在河道里向上海方向行驶。
船舱里,皇甫檀正拿着一份奏章仔细地看着。
这是海瑞对苏州会审复兴社谋逆案丶南闱舞弊案丶禁书案以及大小作奸犯科案,做了一个总结,全写在这份奏章里。
拜发前,叫学生皇甫檀校正,其实就是指点他,让他学习如何写奏章,如何读奏章。
座船行驶地非常平稳,河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淡淡水腥味,拂在人脸上,有点凉爽,有些温柔。
海瑞坐在另一边,跟舒友良在下棋,不是围棋,是象棋。
舒友良让海瑞一马一炮,两刻钟下来,海瑞拨动仅存的一名卒丶一匹马丶一只象丶一个士,在舒友良双卒单炮单车单马的如潮攻势下,苦苦支撑着。
「老爷,我让你悔一子。」舒友良笑嘻嘻地说道。
海瑞冷哼一声,继续负隅顽抗。
张道丶赵宽丶王师丘在外面巡视着,方致远在海瑞旁边坐着,大腿都拍青了。
「方哥儿,你真是条汉子,下棋不语真君子,你宁可把大腿都拍青了,也不愿出声。」舒友良给方致远竖了个大拇指。
船舱里一片祥和,皇甫檀却脸色越发地难看,额头上满是白毛汗。
终于,舒友良啪的一声。
「将军,老爷,你没棋了。」
「输了就输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老爷我不放在心上。」
舒友良嘿嘿一笑,转头看到皇甫檀的样子,很是惊讶,「浩举啊,我当年第一回看不该看的禁书,也没你这麽紧张啊。」
皇甫檀转过脸,惊惶不安地说道:「恩师的这份奏章,写得让人坐立不安。」
舒友良撇了撇嘴,「我们老爷上疏,那是举世瞩目,一疏出,万千人坐立不安。嘶,浩举,你又不是作奸犯科之辈,何至于读老爷的奏章,读得坐立不安?」
海瑞走过来,淡淡地说道:「浩举是在为老夫担心。
老夫这份奏章一上,算是帮张叔大解了围。万千指责和斥骂,就不会对着正在大行考成法的他,会转向老夫。
老夫会取代张叔大,成为官绅士林最恨的人。」
舒友良吓了一跳:「比张叔大还要招人恨?那岂不是我出门都要被人打闷棍?老爷,要不我们还是悠着点,先让张叔大在前面把仇恨招完了,我们再上?」
海瑞站在窗外,指着外面一处码头,一艘船正在载人。
「看到了吗?那是在干什麽?」
方致远探出头看了一下说道:「那是老爷以抚台名义下令各府县不得阻拦百姓向嘉定丶上海和吴淞进发,还鼓励上海那边的厂家租船过来接找工的百姓。
这船就是来这些百姓的。」
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褴褛,携家带口。但他们脸上满是笑容,充满了期待,沿着挑板登上了通往希望的船只。
海瑞看着这些百姓,嘴角挂着微笑,眼眶湿润,悠悠地说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