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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他终于走了
西苑紫光阁勤政堂,冯保在前,陈矩在后,两人轻轻地走了进来,看到朱翊钧在伏案批阅奏章文书,垂手站在一边,没有出声。
过了十来分钟,朱翊钧无意抬头看到两人。
「哦,回来了。」
「回殿下,奴婢奉令旨恭送徐老先生回乡,回来了。」
冯保和陈矩连忙行礼答道。
「起身。去了很多人?」朱翊钧继续伏案,嘴里问道。
「回殿下的话,京里的文官们去了一大半,勋贵外戚们也去了不少,东便门码头,都挤不下。
张先生等徐老先生的门生弟子们,还要送到通州才回来。」
「嗯,张先生有告过假了。冯保。」
「奴婢在!」冯保上前半步。
「潘师傅呈上《议筑长堤疏》,再次请求恢复黄河和大运河故道。还说欲图河工久远之计,必须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遥堤以防溃决。
可是潘师傅的几次上疏,都被工部和户部驳了回去,或只准了一部分。
河工之事,不仅耗费巨大,还关系重大,稍有疏忽,会影响上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必须慎之又慎。
你叫东厂番子,派几个精干的人,查一查.」
冯保迟疑地问道:「殿下,查什麽?」
「查查河工,潘师傅这几年修了上千里河堤,却没有落得地方一句好话。从州县到布政司,许多地方官员在弹劾他以修河道为名侵占百姓田地,混用劣质材石,还索征民夫甚急,百姓苦不堪言。
尤其以山东弹劾潘师傅的奏章最多。反倒河南丶徐淮等地,不仅弹劾奏章不多,说潘师傅好话的奏章却是一大堆。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反应,这里面有玄机。山东要查,河南和徐淮也要查。孤要知道这里面的原委。」
冯保马上应道:「奴婢知道了,奴婢马上去安排。」
等冯保离开,朱翊钧对陈矩说道:「你去跟杨金水说下,叫少府监从钦天监丶测绘局以及民间营造社等处,组织一批测绘和精于营造的人,去潘师傅修好的河道悄悄实地勘查测绘。
孤知道潘师傅是实诚人,河道会用心去修。但到底修成什麽样子,孤要心里有个数!」
「遵令旨。」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空旷无人的前方,又伏身继续批阅奏章和文书。
通州启航的官船上,刚刚换船过来的徐阶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看着窗外的景色。
「春意盎然,勃勃生机,老夫却要告老还乡了。」徐阶幽幽地叹息了一句。
二子徐琨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把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父亲大人,我们终于离京了。」
「是啊,终于离京了。」徐阶点点头。
「父亲,今日朝野官庶军民,欢送父亲你致仕回乡,荣隆至极,国朝百年难遇。只是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西苑只是派了冯公公和陈公公代送,没有亲自来。」
「知足吧。我徐家现在也是荣极一时,小心物极必反。」
「父亲,儿子听说自你请辞出阁后,朝中暗潮涌动,都在盯着内阁阁老的位置。」
「那是自然,有人退,自然有人要进。」
「父亲,大家都说户部高公补入阁的机会最大,你觉得如何?」
徐阶嗤地一声冷笑:「不要我觉得如何,老夫觉得如何有什麽用?要西苑觉得如何。」
「父亲,你觉得西苑意属哪一位补入阁?儿子记得高公在西苑那边不讨好,先皇晏驾,西苑利用国丧不易擅动名义,把高新郑按在老家足足三四个月,后来才松口放他进京,却只是让他执掌户部,不入阁。
高新郑心高气傲,甚是不满,暗地里跟太子殿下斗过几回法。父亲,西苑跟高新郑真得会冰释前嫌吗?」
「冰释前嫌?前嫌哪有那麽好释的。高新郑此人,心眼不大,睚眦必报。满朝都知道他的脾性,西苑也知道他的脾性。」
徐琨眼睛一亮:「父亲的意思,这次入阁,西苑不会让高公如意?」
徐阶看了他一眼:「高公如不如意,与你我何干?」
徐琨急了:「父亲,高公与我们徐家有隙。儿子曾经耳闻,高公觉得当初先皇龙驭宾天,新皇迟迟不召他入京,其中有父亲的阻碍。
他把这笔帐记在心里,一旦得势,势必要报复父亲和我们徐家的。西苑他不敢去触霉头,父亲致仕,人走茶凉,高新郑肯定会伺机报复。」
徐阶幽幽地答道:「先等他如意了再说吧。」
看到父亲不急,徐琨也无可奈何。
或许自己老谋深算的父亲,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你不急我还急什麽,你从朝堂上辞职致仕,可以甩手不管,可徐家家主之职,你是没法辞掉的,终身制,甩不掉的。
徐阶反倒主动开口了:「最近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是什麽,你知道吗?」
「诸藩宗室的事。」徐琨答道,「海刚峰又递了一封上疏,以种种不法之事把诸藩宗室全部弹劾了个遍。
上次的《治安疏》只是把先帝骂了一顿,这次上疏却是把太祖和诸藩宗室全部骂了一遍。满天下也只有他做得出这麽疯狂的事。」
「海刚峰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要以常人想法去揣摩他的心思。」
徐琨继续说道:「父亲,说来奇怪。这次海刚峰上疏,得到了众多中枢和地方的众多附和。」
「这有什麽奇怪的。抑制宗室,是所有文臣们的一致想法。」徐阶转了转身,让自己在躺椅里躺得更舒服些,「太祖皇帝初定诸藩分封制,各藩手握兵马,坐镇要塞大城。本意是共守地方,永固江山。
成祖皇帝奉天靖难后,尽收各藩兵马,又不敢废诸藩分封制,于是尽夺诸藩权柄,并极尽防范,名为优养,实为圈养。
仁宣之后,文臣们当然不希望宗室参与朝政,与大家分权,坚持不懈地把诸藩宗室身上的樊笼越套越牢。
只是此法延续两百年,禄米支出无度,确实到了该改的时候。只是怎麽改,大家是各有心思啊。」
「父亲,什麽各有心思?能有什麽心思?」
徐阶瞥了他一眼,「那你说说,这诸藩宗室当如何改?」
徐琨想了想,「悉数废除,省下一大笔钱粮。反正这些藩王宗室,与皇上和太子相隔甚远,他们不会心痛。」
「此是一种想法。还有吗?」
徐琨想了想,「祖制不可轻动,有不法的宗室按律惩治就是。其馀的就该怎麽样还怎麽样。」
「嗯,也是一种想法。还有吗?」
徐琨摇了摇头:「父亲,儿子没有了。你说,西苑是什麽想法?」
「天意难测。不过肯定是要大动干戈,颇有成效才是。否则的话不会一口气诏五位藩王进京,前所未有。
西苑有西苑的想法,群臣有群臣们的想法。大明君臣,从太祖洪武年间,就开始明争暗斗。君强则臣弱,君蛰则臣扬。老二,你觉得现在朝堂算是什麽情况?」
「君强臣弱。」徐琨肯定地答道
「自然是君强,西苑这位.但是臣弱吗?」
「父亲,臣不弱吗?」
「高拱大行田地清丈,行预算制,地方非议颇多,全部被他给压下去了;李春芳整饬吏治,中枢地方无不怨声载道,他一笑而过;还有胡宗宪丶谭纶丶王一鹗丶王崇古丶霍翼坐镇地方,杀伐决断,军民皆服。
他们弱吗?」
徐琨想了想,是啊,这就有点颠覆常识了。
可是西苑强,这些大臣们也强,那谁弱了啊?
徐阶没有回答他这麽问题,继续说着自己的话:「这次整饬诸藩宗室,其实有苗头出来了。」
「什麽苗头?」
「诸藩宗室与皇权源出一处,是一体的。这次整饬,到底谁得利,还不得而知啊。」
「父亲,什麽谁得利?」
徐阶坐起身子,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缓缓说道:「有些文臣,想趁机把藩王宗室尽废,彻底不让宗室参与朝政,不再与士子文臣们分权。
只是老夫担心,这会弄巧成拙。西苑这位,何等聪明。就算一时不察,被这些人的小动作一引,也会想明白其中关窍。届时就有热闹看了。」
徐琨傻傻地问道:「父亲,什麽关窍?」
「权柄啊!大明权柄啊!西苑善于分权给臣工,但都是在他有足够的权柄基础上。谁也不嫌自己的权柄重。」
徐阶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了。
跟你说有什麽用,你还能继承我的衣钵不成?
心累,不想说了,我要从京城躺到松江!
唉!
在徐阶的叹息声中,官船扬帆,受着这段时节最后一点北风,徐徐向南,离京师越来越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