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贵人(1 / 1)

闰十月,清池驿。
郎中缓缓摇着头从屋内步出,数句言谈间,药童已然替他收好了药匣,两人于兵士后相随离开了小院。
守备眼见人影远去,忍不住低声道:“日日瞧大夫却也不见好,这位的病恐怕……”
“别多嘴。”立时便有人止住了他:“功臣贵眷,千万好生伺候着就行。病也罢,愈也罢,总归不干咱们的事。”
守备颔首,但还是免不了再嘟囔几句:“咱们担不着责,只可惜苦了北上护送的那群弟兄,你是没瞧见方才将军的脸色。他们若走不成,这驿站也开不了,来来往往那么多……”
正说着,不远处恰好传来一阵错落的马蹄声。
“唉,这不,又来一队人。”
守备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自从十天前清池驿接到那位贵人以来,这里已经有不少于一百支队伍想要在这里休息,但都被赶走了。所以这次,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这群人在他面前停下来,既不询问,也不放行。
“走走走,快些走!”他背着手,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们离开:“此处不开,你们赶紧去找别的地方落脚吧!”
听到这话,马背上的人显然有些不满,为首的人戴着笠帽盔,语气冰冷地问道:“我们要北上大都,前后近百里只有这一间像样的驿站,为什么不开门?”
只见那人的面容被笼罩在黑暗之中,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那名守备士兵以为遇到了难缠的人,并不在意地说道:“驿站内有贵客,以免发生冲突。我奉劝各位还是收起不满情绪,尽快离开吧。我们这里可是有兀格台将军坐镇,如果真的闹起来,伤到了你们……”
“兀格台?”听到这个名字,马上之人似乎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随后,他猛地扭过头去,对着身后的马车大声呼喊着:“听见了吗,福大人?如今这个时代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我们轻装上阵,没有被敌人轻视,反而先被自己的同胞在自家门口给了个下马威!”
守备当即怔住了,紧接着,一片黑影自上兜头砸下。他下意识退了半步,手忙脚乱地接住,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本明晃晃的文书。与此同时,那马上之人一把将笠帽撤下,露出了一张煞气横生的面容。
“好狗,还不速速爬去告诉你主子,就说——”
“答失八都鲁之子、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孛罗帖木儿,敬拜求见。”
兀格台急匆匆跑来时,几乎汗流浃背。
他近日积了一堆繁杂之事,正头痛欲裂,没想到又撞上这么个大煞星。听闻手下的人出言不逊惹出了麻烦,于是甫一进正堂,他便小心翼翼拜了下去。
“末将兀格台参见大人……”
“快起,我可受不起。”孛罗帖木儿好整以暇地靠在椅上,噙着抹讽笑,扬起下巴示意他拜错了人:“我不过是顺道至此,这位大人才是要回京复命。好生拜一拜他,说不准便免了你的罪,还能帮你求一份恩典呢。”
兀格台原本将头死死抵在地砖上,闻言,便大着胆子抬头瞄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惊在了原地。
那是个少年人,乌发明眸,仪神隽秀。他不表喜怒地端坐在圈椅上,紫罗窄袖袍服下的身形挺拔胜竹,修白似骨玉般的指节轻触茶盏。分明是个元臣,却并无半分蒙元汉子的粗野,反而颇有一番南人文士的淡然雅致。一品的袍服衬着他年轻俊美的面容,毫不突兀,只更显其矜贵过人。
兀格台隐约猜出了他的身份,此时此地,他也不好当面巴结这位风头正盛的宠臣,只好嗫嚅道:“大、大人,不知大人来此,有何吩咐……”
茶碟与杯底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听闻有位贵人因病未能动身,尚在这清池驿中。”
男子放下卷枝青白瓷的茶盏,拢起袖袍,抬眼,长睫下的眸光锐利逼人。
“我欲见她,引路罢。”
师一宁没想到福晟当真愿意见她。
自接了那道圣旨后,她便被宫人们片刻不离地伺候着,日日待在闺房受教宫规。拜别那日,连双亲兄姊都只能与她遥遥相望,不得亲近。
此刻,福晟与她隔着华美的屏风与帷幕,重重叠叠,面容似云烟笼绕般不甚真切。具象的,竟然只有男子袍服上熠熠生辉的金线。
她的病很重,可在见客前还是强撑着孱弱的身子细细妆扮了一番。落座后,她侧首示意婢女上茶,而后紧紧盯着映在花鸟屏上的那道影子。
福晟端起了茶盏,低头,未饮,顿了半晌后又放回了原处。
“……三公子不爱这茶?”
师一宁止不住咳了两下,以帕掩唇,轻声道:“上好的松萝,吴江一柳姓商户自产的茶。我爹爹偶然饮了,极喜欢,走前便嘱我带了些。此茶虽算不得顶好,却气香味清,独有一番风味。”
茶的确是好茶。可听了这番话,福晟依旧不为所动,只冷淡回道:“在下已许久不饮徽州茶了。”
师一宁闻言一怔,旋即苦笑道:“是许久不饮,还是此生都不愿再饮了呢?”
福晟不答。于是师一宁继续道:“若是后者,小女便不再叨扰您了,只当今日是故人一面罢。”
这句说完,屋内彻底静了,各人的心中各有计较。师一宁清楚,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若故人分毫不顾旧情……
“兀格台将军。”
男子抬手,终究还是道:“在下与才人两家世交,且带人在门外,留让几步可好?”
她已是后宫才人,此举显然有违礼数。师一宁原以为兀格台定会分辩两句,没想到他半句未辩,垂首应下后便乖乖带人退出去了。
“权势当真是令人心折之物。”
除了她的心腹婢女,屋内再无外人了,师一宁如是感慨道:“十年寒窗,半生劳碌,汲汲营营,所求为何?子徵哥哥,你已尽数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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