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一股潮湿的雨雾之气霎时扑面而来。 男人接过下属递来的油纸伞,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师杭立在檐下看他越走越远,连跟上去的机会都没有。 孟开平…… 知晓他的名姓后,这个男人在她眼中终于逐渐具象真切起来。朱先生说他今年方才及冠,却做到了一翼元帅、佥行枢密院事这样的叁品官职,丝毫不低于她父亲的总管之位。 如此,他的张狂无忌倒也情有可原了。 他待她很矛盾,有时会高高在上地鄙夷羞辱,有时又会难掩自卑地示弱讨好。他许是早就识得她,可她对他毫无印象。 如果元亡是必然,爹娘的死是必然,那她遇上孟开平难道也是必然吗? “师小姐,留步。” 师杭应声回头,只见一书童从屋中快步追出,唤住了她:“先生有几册书要赠予小姐,就放在书阁的棋案上,烦劳小姐自个儿去取了。” 师杭从前在此读过书,知晓朱升的脾性。他那旧书阁藏书极多却从不上锁,若有客来访,想看什么书都是自行去寻,用不着知会他,他也根本懒得管。 今夜雨大,孟开平一行人定然明早才动身。师杭不着急回房歇息,于是,她借了柄纸伞又提着盏灯笼,孤身一人便向书阁去了。 廊下悬灯昏暗,唯有手中的烛火还算亮堂,“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于雨夜静听雨声倒别有一番意境。 她远远瞧见阁外窗棂一片漆黑,行至近前止步后,便直接推门而入。 师杭无意在此久留,她绕过一列列满满当当的书架,提着灯走到棋案旁,正瞧见一个封好的书匣子。 她抬手欲取,然而,就在她将要触及书匣的刹那,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一把攥住了她的细腕。 “啊!” 师杭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一声,旋即扭头去看——可惜周遭一片晦暗不明,她的目光只对上了一双狭而上挑的瑞凤眸。 还没来得及细瞧,她就被那人反扣着左手押在了棋案上,右手提着的灯笼也随之掉落在地上熄灭了。 紧接着,案旁烛台燃起明晃晃的光。 “……放手!”师杭被此人制住,怒道:“此处只有书册没有财物,你若想行窃可寻错地方了!” 不知那“蟊贼”是否也觉得此言有理,很快,他竟应声松开了她。 师杭转身,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可看清了却更怒:“你、你是孟开平的人?” 闻言,一身玄衣的少年轻笑一声,凤眸之中兴味盈然。 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稍稍退后半步,替她拾起了裙边的灯笼。 “姑娘是他的人?我可不是。”少年故意道。 这人瞧上去同齐闻道年岁相仿,穿着颇有些贵气,应当又是个年少造反不学好的。 师杭料定了他的身份,也不接灯笼,只冷着面色回道:“黄都尉,深夜匿于暗室,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此举恐怕不大妥当。” 黄珏没想到她居然识得自己,笑着拱手道:“冒犯姑娘了。都尉之称不敢当,只是军中一小卒耳。” “在下方才正欲小憩,骤闻屋中异响,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姑娘没伤着吧?” 这群习武的莽汉下手根本没轻没重,师杭只觉得左手手腕火辣辣地痛,但也不肯在黄珏面前示弱。 她当即横了他一眼,提起书匣便欲离去。 “姑娘且慢。” 黄珏见她要走,立时迈步拦住她,语气和善道:“恕在下冒昧,不知你可是那位师家小姐?” 他与师杭同龄却比她高出四五寸,此刻低头温柔瞧她,眼中波光流转。 唇红齿白、乌发浓眉,俊秀又不失英气,这位竟是武将里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师杭见他还不算十分无礼,便稍缓声气道:“正是,郎君何故此问?” 黄珏盯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蓦地感叹道:“你与在下所想实在不同。” “何处不同?”师杭问道。 黄珏缓缓道:“在下以为,姑娘的性子会更柔婉娇弱些,否则早该在城破时自尽了。” 闻言,师杭自嘲道:“黄都尉确实想岔了,我贪生怕死,故而苟活了下来。师家百年来都没有我这等辱没门楣的后代,至于什么贞节烈女的牌坊,我这辈子恐怕也是得不到了。” 黄珏被她逗笑了,摇摇头道:“在下并无轻视姑娘之意,相反十分赞许姑娘的选择。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郁郁寻死倒不如奋力一搏,说不准何时何地便柳暗花明、来日可追也未可知?” 听他的谈吐,并不似那些不通文墨、随波逐流之人,反而颇有些独到见地。师杭定睛再看,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小榻上还摊着一册书,想来是他先前所读。 “黄都尉喜欢读史?” 她迈步过去拾起书册,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新唐书”叁字,而书笺所在那一页,则是《侯君集传》。 黄珏颔首道:“只略读过一些罢了。姑娘出身世家,想必对这类典籍十分熟稔,远胜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