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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小雪又停下了。
当空乌云洞开,露出稀薄的阳光,像是被雪染就,薄成一道银刃。
陈长史陪着程亦安坐在前厅西面的暖阁等消息。
陈长史坐在西面,程亦安在东,留了主位给长公主。
也不好干坐着,程亦安便与陈长史攀谈,
“陈大人来公主府多少年了。”
陈长史穿着一身青袍,眉目清秀,神色和煦,看着也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
他笑着回,“下官服侍长公主也有近二十年。’
程亦安数次看到陈长史鞍前马后调度公主府,满足公主一切有理的无理的需求,真是个极为能干且耐心的男人,“陈长史精强能干,万事求全,也只有您才服待得了长公主。”
陈长史忽然捋须笑道,“殿下挑中下官,可不是因为下官能干,是因为下官生辰在除夕。”
程亦安哑然道,“除夕?这可真是难得,得极有福分的人才能生在除夕吧。”
陈长史哈哈一笑,“令尊也是除夕的寿诞啊。
“啊?”
这程亦安还真不知道,父亲竟是除夕生辰吗?
忽然明白过来,长公主相中陈长史是因为他与爹爹同一日生辰。
这是何等的执念啊。
这下就有点尴尬了。
程亦安怪自己多嘴,不敢再唠嗑。
正当这时,外头传来说话的动静,便知是长公主回来了。
程亦安神色一敛,与陈长史一道立即出门迎接。
出暖厅,便见长公主两位女官搀扶进了厅堂。
“殿下!”
长公主闻声,忍不住凝望她。
程亦安定定与她对视,只觉得她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就像是一个人忽然卸下一身劲,有几分茫然有几分虚脱。
程亦安以为她在皇宫受了委屈,立即接过其中一名女官住她,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您是不是挨责了?”
长公主由她接着进了暖厅落座,看着她露出笑容,“没有,一切顺利,如果不出意外,我将替你爹爹南下。”
程亦安神情僵在脸上,
“这怎么可以?”
她让陆栩生帮忙,陆栩生自个儿顶上去。
再求长公主,长公主也要代替她父亲前往。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朝廷就没有旁的能臣干将了吗?”她急得要哭,“一个不成,遣两个三个去,总能成的。”
长公主伸手牵住她,笑道,“傻孩子,你不是说要我成为他,超越他吗?所以,我要去做他未竟的事业呀。”
程亦安,“…………”
这不过是她说着玩的。
哪能当真啊。
“万一有危险呢?”
“我又不上阵杀敌能有什么危险,行刺皇家公主罪同谋反,谁敢?再说了,我长公主府那么多侍卫,若有歹人冲进来行刺,那正好,本宫查下去,杀一儆百,以刀剑开道,看谁敢不应?”
骨子里,长公主跟陆栩生是一类人,充满了血性。
程亦安觉得皇帝应该不大可能让长公主单枪匹马去江南,朝廷定有万全之策。
她总觉得长公主比往日少了一股精神气,心里惴惴不安,“殿下,陛下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您吗?”
毕竟是朝廷重务,不可能凭长公主一席话就改弦更张。
长公主说不是,“陛下也给我提了要求呢。
“什么要求?”
“从今往后放下你爹爹!”长公主很平静地说。
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程亦安蓦地起身,呆呆望着她,“那您答应了吗?”
“当然。”不答应怎么有足够的分量说服皇帝放弃程明昱。
程亦安深深闭着眼,心绪翻涌如潮,就当是不幸中的万幸吧,若能放下,对于公主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程亦安忍不住再度扑过来抱着她,
“殿下,您一定要做到啊……”
守着一份得不到的执念真的很痛苦。
就如她前世五年为了一个孩子,日思夜想,把自己折磨得面目全非。
更何况长公主三十年如一日。
她希望长公主能做自己。
任何人见到长公主只有畏惧的份,程亦安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抱她的人。
长公主觉着被拥抱的感觉也不错。
“你希望我做到?”她问程亦安。
程亦安在她怀里抬起头,“嗯。”
长公主眉眼一弯,抚了抚她发梢,“那我总不能让我们安安失望不是?”
话落,她将程亦安拉起来,目光望着窗棂的方向,神色怔怔吩咐,
“陈长史,你领着人去我书房寝殿,将所有与程郎有关的东西都收起来封好。”
陈长史和两位女官相视一眼,踟蹰着不知作何反应。
从他们进府开始,便被告知与程明显有关的一切,他们对程明显的了解兴许不亚于程府的奴仆,他的喜好,禁忌,身量,穿着,生辰年月,一切的一切都刻在这些人的骨子里。
现在突然让他们不再关注这么一个人,均都有些茫然。
他们尚且如此,那长公主自个儿呢?
长公主的命令,府中上下向来是无条件执行。
陈长史没有说话,只是将心疼压在胸口,朝着长公主一揖,留下一名女官伺候,将其余人带去后院。
长公主回神看着程亦安,凤目从未这般清澈柔和,“安安,是这样吗?”
她眸底那抹光就如那天际那片薄阳,淡的仿佛风一吹就能散去。
程亦安不知深爱一人是何滋味,却明白要将一个人从心底剔除并不容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长公主笑着没说话。
一缕日光从云层探出头来,给洞开的青云镶了个边。
长公主喃喃道,“你们都出去,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程亦安来到她跟前,郑重给她磕了个头,
“殿下,您好好歇着,安安回去了,若有吩咐您只管遣人来支会一声。”
长公主笑着朝她摆手,目光送她去老远,她回眸那一瞬,像极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眉眼一样皎然。
他真的太美好,美好的仿佛上苍投下的一束光,让人忍不住追逐,而现在那一束光就如同落在院墙这一缕冬芒,渐渐在她眼底,明耀,暗淡,到最后被黑暗给覆盖。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大抵是饿了吧,长公主缓慢地搭着扶手起身,朝后院行去。
顺着宽敞的游廊来到正殿门口,如往常那般踏进东次间。
一脚踏进去,长公主愣住了,门口那瑰丽的座屏不见了,原先金碧奢华的东次间忽如一口空旷的枯井,一种极致的空茫扑面而来,满室的彩灯被取下,那些令她爱不释手的书画不见了,博古架上各色烧刻着他模样的青花瓷也不知所踪,三扇格
栅正中的紫檀长案上空空如也,只剩一沓新送来的宣纸无风而动。
长公主蓦然坐在桌案旁,左手搭在桌案下意识往过去笔架的方向一摸,过去这个时辰她该做什么.....哦,对了,该临摹他的小楷,那可真是一手极致的小楷,笔锋细密如刃,每一笔线条韶润优美,连成字却格外挺拔隽秀,光瞧那一手字,就足以
让她春心萌动,难以自持。
只是这一摸,什么都没摸到,手里空空,心也空空,她忽然不知要做什么。
哦,对,肚子饿了。
“*....“
门口女官立即躬身应是,“殿下有何吩咐?”
“摆膳。
“遵命。”
女官转身看了一眼婢女,婢女得到示意立即去传膳,女官这厢往长公主身侧行来,环顾一周,过去置满摆设的长条案,桌案,书案都空了,过去这里从不许摆膳,不许沾一点荤腥。
“殿下,摆在何处?”
一阵风来,吹动廊庑外晕黄的灯盏,灯芒越过窗纱在长公主身后洒下一团光,衬得她身影无比萧索冷清,闻言她侧过脸,灯芒追过来映亮她眉梢,白皙的手指轻轻往身侧桌案一点,
“就这。”
又是至晚方归。
年关时节,即便作息严苛如程明显,也不免被打乱时辰,至戌时方回到程府。
这个时辰,老祖宗那边有晚辈承欢膝下,程明显一向不去打搅,径直从小门回了书房,唤来管家询问是否有疑难家务,管家捧着一册账册,一一为他念来。
程亦彦近来时常不在府上,家族大事都禀到程明显这来,得了分红,程家一些纨绔少年难免在外头惹事,这不今日八房的一位少爷就在外头聚众赌博,被人告到戒律院。
“八房的老太太今个儿求到老祖宗头上,说是八房大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生得单弱,平日是纵了些,请您看在八老太爷的份上,从轻处罚。”
这位八房的少爷名唤程亦可,正是程亦安手帕交程亦可的嫡亲哥哥,程亦可的父亲和嫡母通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养在锦绣堆里,是南府最混账的少爷之一。
程明昱端坐在圈椅,眉峰不动,声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触犯族规了。”
管家道,“没错,今年就是第三次。”
“先按族规处置,翻过年将他送去肃州的铺子,让徐老管一管他,给他在边关吃点苦头,历练历练,若再不成,就放弃吧。”
放弃就意味着往后不会再给程亦珂任何资源,相当于从程家除名了。
“是,家主。”
这一条记下,吩咐人去执行,又换下一桩事,
“您先前允诺朝廷的租子,老奴已足额交接给户部,只是户部今日来了一位官员,说是想拿其中三万担的粮食换一些丝绸,急着给宫里主子们裁制除夕新衣。”
先前通州那两艘漕船损失不少丝绸,现在司礼监和织造局急成热火蚂蚁,四处求救。
程明显忽然抬眸,双目锐利看着管家,“你怎么答复的?”
管家连忙垂下眸,躬身道,“老奴说哪有这么多丝绸,即便有,也只是些不好的积年旧货,怕是不敢玷污宫里的主子们,那官员就走了。”
说到这里,管家抬眸看他,“老奴想着咱们少主在户部,人家越过他直接来府上,可见是在少主那里碰了钉子,少主没答应的事,老奴岂敢松口,故而就这么回了。”
程明显很满意。
在程家当管家,不亚于在六部衙门当值,甚至这些管家的城府,心计,应酬的本事还要在六部有些官员之上。
程明昱抬手摁住眉心,来回抚动,“那些粮食是给江州赈灾用的,可不是给工部和司礼监弥补窟窿用的。”
“这样,你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户部给事中徐坤府上,让他查户部各处捐献物资的流通去处。”
户部给事中专职考核监督户部官员,一旦发现有不法之事,会立即上奏皇帝,但凡被各科给事中记录在档的官员,直接影响其升迁。
对于各部官员极有威慑力。
“此外,你再联络京城捐献物资的名门,喊上几位管家一道去户部,找他们要派用回执,两厢夹逼,不给户部官员挪用物资的机会。”
“老奴明白了。”
又议了几桩事,管家阖上簿册,笑着告诉他,
“昨个儿咱们的人去陆府接三小姐,三小姐说家务繁忙不得空,今日午时去又没碰见人影,只当今日是不会来了,哪知下午申时末,便见陆府的马车停在门口,三小姐携着大包小包说要在府上住几日呢,老祖宗喜得跟什么似得,问您待会要不要
去瞧一瞧三小姐。”
想起那对小冤家,程明显便头疼,
“不必了,她会主动来找我。”
当他没看出小女儿的来意么。
看她能耍什么花招来。
挥退管家,程明昱唤来老仆入内沐浴,将白日那身官袍换下,穿上他素日爱穿的茶白旧袍,别看程明昱家财万贯,他却从不爱置办新衣裳,一应用物也简单,不过虽简单,却都是最好的用料。
譬如他惯爱喝的这只酒盏是前朝澄明年间官窑烧出来的斗彩,这只杯盏极小,不及人手腕大,那一年却只烧出五只极品,其中三只进贡皇宫,一只由当时的皇帝赠给北齐皇帝当寿礼,剩下一只流入程家,前朝覆灭,那三只酒盏也毁于一旦,听
闻北齐皇帝那一只也不甚摔了,程明昱所用便成了孤品。
每日睡前程明昱爱饮一口姑苏酒,这种酒并不烈,也不清淡,色泽沉郁似血,口感层次丰富,入嘴有果香,再品有细微的热辣辣的感觉,到最后只剩余韵悠长。
程明昱忧思过多,睡眠不好,这是一位老郎中给他开的方子,由程家一位积年老匠替他酿造而成,这是程家的秘方,这种酒在姑苏卖得极好,且每年限量供应,用姑苏人的话说,一年想喝一口姑苏酒,得上一年开春去预定,到了年底方得一
些,能喝上姑苏酒的非富即贵,寻常人够不着,即便能订上的,最多也只有一斤半斤,再多也没了。
正因为它稀罕,这些年“姑苏酒”三字,已成了权贵的象征。
程明显这些年对这杯酒已形成依赖,不喝上一口,压根睡不着。
老仆照旧替他斟了一杯,程明昱一口饮尽,过甬道,来到琴房。
抱厦之外,是一片茂密的细林,这个季节竹林早枯,为了续上这一片景致,程明显后来在此地间植几颗老君梅,如今梅枝横斜,薄薄的雪色里微冒出些许绿意,是凛冽寒冬里唯一一点新意了。
程明显的琴房就在竹林深处,竹林之外更有蓊郁葱木,层层叠叠的树叶掩下一片清幽,平日这里的琴声是传不出去的。
程明显是程家的嫡长子,打小受得是最好的教育,从会用筷子开始便摸琴,积年下来,早已是音律大家,当年北齐在边境演武,给大晋施压,他就曾用一首破阵子给将士们助阵。
比起书房,这间琴房称得上狭小,也没几件摆件,屋子里并未点灯,程明显下意识阖上双目,修长的手指覆上琴弦,一连串流水般的音符便从指腹下滑出。
没有琴谱,谈不上节奏,随性而弹。
双指如飞,从西角一路滑至东南,速度越来越快,琴音恍若一片刀光剑影从当空划过,渐而又顺着东南往上回拨,这下似珠玉落地般,每一下铿锵明锐,抑扬顿挫,如此来回大约十来次,到最后右手尾指往下一滑,尾音戛然而收。
这片天地都静了。
汗顺着额尖密密麻麻往下落,程明显双手撑琴深深呼吸。
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您辛苦了...”
事后她匆忙追过来,葱玉纤细的手指扶着一盏茶,送至他跟前,昏朦的光影在她白皙的手背落下一层绒光,那里还有未退的细汗。
他甚至没去瞧她生得什么模样,余光倒出她身影,她暗喘吁吁,像是被雨打湿的娇花,颜巍难支。
这种事,她跟他说辛苦了?
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他头也不回离开。
睁开眼,窗外细雪霏霏,梅枝婆娑,一晃十八年过去了,梵界云十八年是一轮回,那么此时的林中雪亦是那年雪,如此,也算共白头。
怔惘间,身后甬道末端的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老仆沧桑的嗓音传来,
“家主,三小姐亲自给您做了夜宵送来。”
老仆推开门,入目的是一条极深的甬道,程亦安拎着食盒抬起眼,看到那道修长的身影陷在黑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