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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一粒蜉蝣见青天(2合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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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这里?”

小野太郎愣了愣,他转头看看四周。

视线透过窗户,外面三两盏灯亮着。

这个小村子已经很久没有新面孔出现,越来越多人离开这里,枯草与老鸦会在几年后于这里落座,这里大概率会了无人烟。

“不行么?”龙川彻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也不是不行。”小野太郎嘴巴抽了抽,新潮社的稿费虽然不多,但是生活肯定是没问题,他就是有些奇怪龙川彻呆这里干嘛。

“泉南老人曾经说过落于心安处,山中湖这个地方我生活了十几年,不算心安,但这里也能落得个喜欢二字。”

龙川彻说到一半发现小野太郎蹙眉,反应过来的他补上。

“就是苏文忠公。”

苏轼,谥号文忠,山野有别称泉南老人。

在镰仓时代大量宋词入日本,其中苏轼的诗歌备受关注,算是日本史上的名人,自己居然要一个年轻人的提醒才能反应过来。

小野太郎轻轻咳嗽了一下。

“龙川桑喜欢练字?”

对于加稿费的事情闭口不谈,小野太郎把目光放向客厅的一角。

那里有龙川彻平常写作用的纸张,还有他今天做好的毛笔。

“昂,是。”

吃饱了心情也好一点,稿费的事情就是比谁更坐得住,龙川彻相信只要小野太郎能看出《雪国》的价值就不会放弃,于是本来的作品签约变成了熬鹰大赛。

两个男人围着桌子捣鼓纸笔,武田太太中间来了一趟递给两人一些小食还有一壶清酒。

临走前武田太太淡淡瞥了眼龙川彻,小野太郎有些感叹的说道:

“武田小姐人真不错啊。”

自己蹭吃蹭喝还招待的面面俱到,小野太郎看向称得上贤惠的女人称赞。

武田贵子给这个东京来的客人印象居然出奇的好,龙川彻冷嗤一声没说话。

羊毛的笔锋在白色的纸张上泼洒出黑墨,龙川彻除了今天制作的紫毫笔还做了羊毫跟狼毫。

紫豪适合小楷,羊毛则更柔软适合行书跟草书。

“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

看着龙川彻写字,小野太郎捏了捏下巴。

“竖向下引,起伏流贯,果然是二王的路子。”

“二王书法丰富,风格多样,《姨母帖》《乐毅论》《鸭头丸帖》《十三行》,练字的话很难绕过他们。”

龙川彻对着小野太郎点点头,二王书法虽然现在被很多人认为平面化庸俗化,但其实是很多人重表象,快餐式模仿导致的。

“学王羲之不深者多数学《兰亭序》最多再加个《集字圣教序》,其实加上《丧乱帖》《黄庭经》这些都可以临摹。”

龙川彻说完又提笔写下“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

男生写的两手和歌,一者内擫、含蓄、沉着,另外一副字笔势外拓、豪放、飘逸。

这两者都是二王的笔法特性,小野太郎赞叹的点了点头。

“年纪不大,笔锋老练,你真的才...”

小野太郎没说完就立马闭嘴,因为他此时的想法跟今天下午田中小泉的想法差不多。

都是因为他年轻而有些轻视。

“试试?”龙川彻将毛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他有些娴熟的拿起杯子倒了一杯清酒下肚。

“你还没满二十岁吧?”小野太郎拿着毛笔面色古怪,在日本没到二十岁成人礼不能喝酒。

“你怎么这么啰嗦?”

龙川彻撑着脸神色淡淡,跟这位大主编相处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是他不冷不热,而往日备受欢迎的小野太郎反而像个追求女神的舔狗。

“啰嗦,我?你..”

小野太郎气的不轻,想了想他冷哼一声写下:

“学佛道者,即学自己也。学自己,即忘自己。忘自己者,为万法所证也。为万法所证者,即令自己之身心及他人之身心脱落也。”

看着对方写的字,龙川彻眯眼笑了笑:“《正法眼藏》现成公案?”

《正法眼藏》是日本鐮倉時代入宋求法高僧道元禪思想的集大成,龙川彻上面写的那句和‘歌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也是出自他,不过小野太郎写的字却不是出自道元和尚,而是取自他的师傅。

“不错,正是如净禅师对道元和尚的传法印。”

小野太郎笑眯眯的看着龙川彻,这些做文人的大多知识储备充足,在提字的时候被对方占了个师傅的便宜龙川彻翻了个白眼。

一大一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因为对雪对月写字而聊的不亦乐乎,远处看着这一幕的武田太太也翻了个白眼。

“龙川桑对禅学也有研究?”

一杯杯清酒下肚,小野太郎渐渐感觉到有些昏沉,他四下看了看龙川彻写的字,大多是佛学禅宗,《法华经》《金刚经》,其中的和歌也以道元和尚的居多。

“我所崇奉且构成我的文学基础的是东方禅学里的‘主客如一’知识论。”

龙川彻慢悠悠的将小野太郎写的字收起来,文人墨客,大多身份越出名,写出的作品越多而题的字越值钱,可惜小野太郎这人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了,除了刚开始写了一段‘身心脱落’佛家典故就停笔不写。

“‘主客如一’,天地万物中主观自由,是自他如一,万物如一,天地万物皆无?”小野太郎愣了愣,对方这种认知论意外的贴合雪国中万物虚无的写作观念。

什么样的人会将禅学加入到自己的写作艺术观里?

小野太郎看着龙川彻有些咂舌。

对方写出雪国不像是天赋使然,更像是一种知识与文韵的沉淀。

默默装逼的龙川彻此时心里哀叹,他所说的这些都不是他自己的所思所想,是那位大文豪的艺术观点。

小野太郎这个老小子一直不愿意加稿费,龙川彻要给他下一记猛药了。

“我喜欢用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

龙川彻说话的时候,继续用毛笔写字。

“禅宗不崇拜偶像,禅寺里虽也供佛像,但在修行场、参样的禅堂,没有佛像、佛画,也没有备经文,只是瞑目,长时间静默,纹丝不动地坐着,然后,进入无思无念的境界,灭我为无。”

龙川彻看着小野太郎。

“小野先生您想到了什么?”

小野太郎脸上有些酒红,他蹙了蹙眉说道:

“西方的虚无主义?”

“不对。”

龙川彻继续往下说。

“万有自在,无边无涯无尽藏。”

“讴歌“冬雪皑皑寒意加”的道元禅师或是歌颂“冬月拨云相伴随”的明惠上人,差不多都是《新古今和歌集》时代的人。

明惠和西行也曾以歌相赠,并谈论过歌。

西行法师常来晤谈,说我咏的歌完全异乎寻常。

虽是寄兴于花、杜鹃、月、雪,以及自然万物,但是我大多把这些耳闻目睹的东西看成是虚妄的。

而且所咏的句都不是真挚的。

虽然歌颂的是花,但实际上并不觉得它是花;尽管咏月,实际上也不认为它是月。”

龙川彻盯着小野太郎,继续开口。

“小野先生您觉得这是什么?”

男人突然有些沉默,然后脸色平静的开口。

“本居宣长反对格物致知,注重直观的情感表现,这是我们国家的物哀精髓。”

颂花不是花,咏月不是月,龙川彻写的雪国里尽是一些对雪的唯美细腻,但是写出来的却是冰天雪地中的虚无感。

小野太郎突然有些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写《雪国》了。

冰天雪地中有虚无之美、洁净之美与悲哀之美,日本的物哀文化,有虚无,有宿命,有悲观,有倾颓,对转瞬而极致美感的追求,从自然从人身上挖掘美的渴望,这些都与龙川彻的雪国一一契合。

“你要一笔写尽物哀?”

小野太郎突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此时,他比下午被田中小泉冒犯还要愤怒,须发皆张的样子像是一头发怒的老虎。

新潮虎猛,一人守着新潮社这座日本的最高文学殿堂,现在一个年轻人说要完全写清日本的物哀文化。

龙川彻的话太过狂妄,小野太郎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这个年轻人不批判社会,他用细腻的文笔描写青山远黛,描写雪国中那个动人的故事。

但是透过表象,他想做的却是那个日本近代文学史的奠基人。

“狂妄至极,狂妄至极。”

小野太郎发疯似的将龙川彻写的字全部撕碎,他在餐桌前来回踱步,看着龙川彻三两次想冲上来,但是又生生止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嘛?上一次能代表物哀精髓的书你知道是什么?”

“物哀,风雅,幽玄,整个国家推崇的文化,怎么是你那短短八万多个字能够写的清楚的?”

“所以不是八万,是三部曲,总计二十二万字。”龙川彻面色平淡的看着已经失控的小野太郎,撕碎的纸张好像白花花的大雪,落在了这个小小的房屋内。

“呵,简直愚昧。”小野太郎冷嗤,此时他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就要离开这栋房子,离开龙川彻。

签约什么的突然在他那里变得不重要,他想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物哀两个字谁都能写,但是想要完完全全写完,用一种近代文学的方式表现出来。

小野太郎不信有谁能做到。

他的老师做过,但是失败了,他也做过,然后放弃写作成了新潮社的编辑。

物哀两个字几乎贯穿了整个日本史,没有人能完全写干净它,所有人都在窥摸它的冰山一角。

“你在怕我?”

在对方即将出门的时候,龙川彻又叫住了对方。

屋外的风雪打在小野太郎黑色的大衣上,他转头冷冷的看向龙川彻。

“我怕你死太快。”

物哀精髓谁都想写,谁都能写,但是从来没有人敢说出来。

你在作品里添加一点物哀精神也就算了,但是你当着一个文人的面说出来。

这感觉不亚于你说要用一本作品代表整个国家与民族。

“狂一点没关系,但是这种话你敢当着其他人的面说,”小野太郎冷笑。“一人一句唾沫就能淹死你。”

“你觉得我做不到无视我就好了。”

龙川彻将撕碎的纸张拼起来,那是他写的其中一句话。

“问则答言不则体,达摩心中万般有。”

这是日本一休和尚的一句和歌,龙彻其实更喜欢他的另外一句禅语。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龙川彻冷冷开口,看向被他说无视就好的小野太郎。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站在门口冷眼旁观的小野太郎突然愣住。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这句话可以做许多解释,但在此时无疑是贴合他的心境。

所谓的入魔界,在禅宗的解释是欲望与期盼堆积起来的虚幻世界。

对于作家来说最高的精神世界是什么?

是自己的书,自己的作品。

能名垂千古,能代表一个时代就是他们的魔界。

龙川真的做不到么?

看着坐在桌子边的龙川彻小野太郎有些失神。

那些琐碎而细腻地描写对话、描写群山、杉树、飞蛾,描写车窗上的幻影,文笔流畅得如同诗化的散文,冷寂清洌的雪国坐座县界长长的隧道后,他记录着一个纯粹透明的世界,记录着日本的物哀之美。

就是因为龙川彻有可能做到他才生气,就是龙川彻有可能进入那座魔界他才不能自己。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对方能做到。

小野太郎其实跟下午的田中小泉没什么两样。

“你要什么?”

小野太郎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就是想加点稿费。’

两人的谈话几乎囊括了那位《雪国》作者的所思所想,龙川彻觉得此时说什么钱不钱的好像也有点太掉价了。

“日本文公见我,如拜鬼神,如见青天。”

龙川彻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屋灯影晃动。

恍然间,心情大起大落又被酒气熏了一脸的小野太郎举眉往前。

餐桌旁,雪纸上。

一个披着黑色和服的老人坐在那里。

他在四十岁写出《千只鹤》,四十八岁写出《雪国》,六十岁写出《古都》。

他是日本文学的泰斗,让人痴迷的文学作家。

他一生孤寂,用一根笔杆子在近代史写完了日本的物哀,展现了日本古典美学。

透过龙川彻的眼睛,小野太郎好像看见了那位吞枪自杀的老人。

他将自己,将自己的文学,将自己与“物哀之美”紧紧的绑在了一起。

他是真正能够写出物哀精髓的人。

“你到底是谁…”

小野太郎的身体有些哆嗦,他在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日本文人的最高追求。

恍如隔世,恍如现世。

新潮社的编辑颤巍巍的走到龙川彻的身边,无法自己的拿起了桌子上的毛笔。

失神的编辑,日本的文人。

挣扎,痛苦,沉思。

最后他颤抖的将手里的笔锋递了过去,微微颤抖的说…

“请先生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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