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谢凝之说得声情并茂,但尉迟漪没有放任自己的情绪被他随意牵动。 “谢大人在临行前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扰乱我的心绪,让我在南祁做出什么意外之举吗?要是大燕因我而误了国事,谢大人也难辞其咎。” 尉迟漪如此清奇的思路,谢凝之是没有提前想到的,一时间有些语塞。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我是真心待你,才对你知无不言,哪里还顾得了其他事?” 尉迟漪冷笑两声:“什么‘真心假心’,青天白日的,谢大人说这些话做甚?当心被人听去,玷污了您的清誉。” 谢凝之用尽浑身解数,但见尉迟漪还是毫不领情,没奈何只能离去。 “这些女子,一旦坐到高位,全都一点情面也不讲了。太后是这样,姓孟的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谢凝之心中如是怨念着,益发不忿高位女子,深觉还是家中姬妾温柔可心,堪称女子典范。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尉迟漪和谢凝之带着北燕的贺礼和问候如期而至。 燕国使者入襄阳城时,大祁派去接待的人正是司礼监陆幼芷。 当陆幼芷再次见到谢凝之的那一瞬,仿佛整个时间与空间都冻结了。 自二人和离,已有将近六年,再见恍若隔世。 尘封的回忆匣子在这一刻被开启,陆幼芷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些不想触碰的伤痛时隔多年再次袭来。 谢凝之也很震惊:“执接待礼的朝臣是你?怎么,难道现在你也入仕了吗?” 陆幼芷从回忆漩涡中挣脱出来,用端庄的仪态面对着谢凝之,一词一句皆有礼有节: “临江王于江南招贤纳士,幼芷不才,忝列门墙。今日能再次得见谢大人,真是平生少见的快事,幼芷倍感荣幸。谢大人面北高就多年,想来一定是官运亨通。” 谢凝之听着陆幼芷说的话,只觉得她冷得像九尺寒冰,内心感慨却又遗憾: 从前那样一个柔顺女子,也要被孟遇安给带坏了。 尉迟漪在侧冷眼旁观这二人,早看出来他们关系不同寻常,后又听到陆幼芷以名字自称,便意识到这就是谢凝之弃舍在南边的那位陆氏夫人。 “家兄在北方可好?”陆幼芷问道。 没等谢凝之回答,尉迟漪抢先一步走到谢凝之身前,对陆幼芷慢条斯理道: “陆焕大人得太后器重,官至散骑常侍,也是朝廷枢密的一员,陆司礼就不必挂念了。” 陆幼芷把视线从谢凝之身上移开,落到了尉迟漪身上,礼貌笑问道:“不知这位大人是何供奉?” 尉迟漪微微颔首示意:“在下是独孤太后身边的内司,尉迟漪。” “见过尉迟大人。”陆幼芷亦颔首。 三人互相一番见礼后,陆幼芷命人摆开仪仗,亲自引着尉迟漪和谢凝之入朝拜贺。 襄阳行宫中,百官众僚早早分为文武两班立于两侧,垂首等待燕国使臣来贺;李允璟旒冕衮服,端坐于高台之上,无声亦无动,就像是寺庙供奉的泥偶。 万静之中,孟遇安是唯一的动。 她身穿绛红斜领窄袖袍服,袖口用护腕紧紧束起,腰系玄色蹀躞带,左手侧悬挂着佩剑——满朝文武,也只有她能带剑上殿。 因是朝会场合,她不戴兜鍪、不披铠甲,青丝在颅顶高束,只用一冠一簪固定,再无其余累赘钗环配饰。 在孟遇安的推崇呼吁下,众女官均是如此。脂泽粉黛是脸上的面具,璎珞钏镯是颈上和手上的枷锁,它们不应成为女性的刻板符号。 见燕国使者将至,孟遇安从大殿中央走至门口,亲自在此等候迎接。 陆幼芷先行一步,走到孟遇安身边,与她简单沟通了几句后退至一旁。孟遇安心中讥诮: 谢凝之竟然也来了! 不多时,尉迟漪和谢凝之走近,孟遇安率先对尉迟漪出言致意: “自上次见过尉迟大人后,大人言辞风采常在我心。今朝大人再度为使,我又能与大人促膝而谈,想想便觉畅快。” 说完,她又看向谢凝之:“谢大人也来了?这下襄阳宫中可真是蓬荜生辉。大人的伤不知好了没有?是否忘记了疼痛?” 谢凝之不是一个会被轻易激怒的人,孟遇安的出言不逊于他而言就像一阵清风拂过。他上前一步,风度分毫不减: “多承临江王记挂,在下的伤已经痊愈了。有临江王亲身示范,谆谆教导,在下受益匪浅,自当铭记于心。” 孟遇安清浅一笑,无言转身向朝堂正殿走去,将尉迟漪和谢凝之带至李允璟和百官面前。 这时,陆幼芷从旁出列,向皇帝与朝臣宣报了北燕朝贺的贺礼清单: “燕国来使,贡煤炭千斤,良驹百匹,另有镔铁、兽皮、药材诸类各若干,微臣已代陛下查收。” “北燕拳拳之心,朕甚为感动,请贵使将朕的谢意代为转达。”至此李允璟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自当为陛下效劳。”尉迟漪向上拱手施礼。 谢凝之煌煌然立于大殿之上,迎接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敌意,神色自若,处之泰然,宛若不记得自己曾也是大祁的臣子。 有朝臣想要讨好孟遇安,便借此机会于大庭广众下羞辱谢凝之: “谢大人摇身一变成了北燕臣子,可还是风采如昔啊,正如前汉时期的中行说。” 中行说本是汉文帝为汉匈和亲委派的随员,因不满这一安排,便投降了匈奴,成为单于的左膀右臂。 这朝臣把谢凝之比作中行说,除了讽刺他叛国投敌外,也因中行说是宦者,更多一层羞辱。 谢凝之受辱不惊,面色依然如常:“大人过誉了,区区谢凝之,怎比得上中行说?不过我看大人当仁不让,倒像是邓通。” 邓通为汉文帝吮痈,因而得宠于帝前,在朝堂上平步青云。谢凝之用典暗指此人溜须拍马孟遇安的行为。 殿上诸人大半都听懂了话里意思,嘁嘁议论声起。 孟遇安看着他们互相阴阳怪气,大觉无聊无趣,遂按剑上前几步,凛冽目光扫过众人。 目光扫过之际,即是静谧重回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