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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是谁?”理琼枝问得平静。
茜袖看得出老板娘已对画中之人刮目相看,笑对曰:“任谁能看出这只是一位工匠。不过他的名字倒和他蛮相称,此人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胤字。”
理琼枝:“东方胤……”
理琼枝在听了茜袖和淑音有声有色的描述之后,还是想不出这一系列故事当中的隐秘,难道只是单纯的巧合而已么?理琼枝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偶然,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阴谋——若非人的算计,就是天的捉弄。
理琼枝问茜袖:“你把他的画像自己收着,他也没有疑问?”
茜袖:“没有啊。他说他有时候做了件十分钟意的玉器,也会自己留着玩赏,并不出让。当然,我没告诉他我给别人画的像也都自己收着,极少是送给懂得欣赏的朋友。”
听到这里,理琼枝突然想到了什么,“那这幅画要不要也给‘懂得欣赏的朋友’看看?”
茜袖:“对哦,差点儿忘了!我这就拿去让雾姬赏析一下——这可算是我的得意之作了。”
茜袖收起画卷,往楼上去了。淑音觉出老板娘好像有心事,欲言又止,安静喝着茶。
理琼枝看看淑音的表情,慢慢道:“你知道么,前些日子刘夫人过寿,我选的寿礼出自一位人称‘玉灵生’的云游工匠之手——这位工匠就是东方胤。”
淑音抬起头,却将目光移至斜下方,若有所思。
理琼枝接着道:“后天,邹少主要在水秀山庄设宴。我看这东方胤与水秀山庄如此有缘,又精通琴技,不如请他在晚宴上弹奏一曲。你代我邀请他,并请他尽心演奏,如若能让在场的所有人中意——”理琼枝稍稍停顿了一下,弯起眉眼来,“就请他与水秀山庄的‘五绝佳丽’切磋琴艺。”
淑音轻轻答道:“是。”她心想:确实,要想探知男人心中的秘密,没有人比雾姬姐姐更适合。
月上,风清。
名伶院后院的池塘里,粉白的荷花娉婷而立,田田荷叶颤动着脉脉的流光,一片安静典雅的出尘景象。
荷塘中央被清香环绕的一座别馆,是名伶院中最为特别的地方。在这座被称为“心香”的别馆里,住着悦原唯一能与水秀山庄的云雾姬相媲美的女子,名伶院的镇院之宝——虹霞妃。
其实,虹霞妃只是别人给她的称谓罢了,不过,久而久之,已经鲜有人知道她的本名,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雅琪姐,我可以进来么?”
会用这个名字唤她的,也就只有这一个了。“进来吧。”
黑衣的男子闪进屋内,将房门掩好,然后一下子穿过屋堂,站到屏风和书柜之间烛光映照不到的地方,隔着屏风和坐在案前看书的女子说话。
“雅琪姐,我是来谢谢您给的琴谱,顺便想再请教您一个问题——今天,淑音来水明斋邀我明日到水秀山庄为邹少主的宴会弹琴助兴,说是如果能让在场的所有人中意,就让我和云雾姬切磋琴艺。您认为我此去弹奏哪支曲子比较好呢?”
庾雅琪低眉沉思片刻(注:庾,音yǔ,姓),答道:“琴曲原本只为自己和知音而奏,若要弹得让众人中意,实在不易。但既然是邹少主宴请宾客,那只要邹少主中意,其他人自会附和。你在为他做事,他应该不会为难你才是。况且,理琼枝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就摆明她有意让你见云雾姬,如此,你应该可以轻松过关吧。”
东方胤:“姐姐言之有理。不过,邹少主那边并不知道我的计划,而且他好像对我有成见,可能会不由自主地为难一下。保险起见,我想弹一首能让他动容的曲子——不用他承认,就能让人看出他的中意。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曲子才能打动他,特请姐姐赐教。”
庾雅琪:“你做事还真是缜密,不过考虑周详总是好的……有一首曲子一定能打动他,只要你愿意弹。”
东方胤:“您指的是……”
庾雅琪:“你义父的那首《冰炎》,你还记得么。”
东方胤:“记得。只是那首曲子义父尚未谱完……”
庾雅琪:“相信你终有一日会谱出最后一段。这一次,弹一段就足够了。”
东方胤:“既然姐姐这么说了,相信自有道理,我照做就是。”
庾雅琪:“……胤。”
东方胤:“姐姐有什么吩咐?”
庾雅琪:“切忌伤了女人的心,尤其是自视甚高的女人,以免招来忌恨。”
东方胤:“是,胤谨遵姐姐教诲。”
东方胤告别庾雅琪之后,迅速离开了名伶院,没有在任何人眼中留下自己的身影。
回到水明斋后,东方胤回想起雅琪姐临别时所说的话,回想起自己差一点就脱口而出的那句疑问:“您恨义父么?”抑或该问,“您不恨我么?”
这么想着,东方胤伏在琴案上,弹起那首令人百感交集的《冰炎》之曲。
翌日黄昏,水秀山庄内宾客满座。少华山领主邹冰恕一身礼服端坐于中央,左边是少华山主事祁弘誉和司事孔荻,右侧是将军孔尚,另有兰桂城中的达官显贵及各界名流(注:主事和司事为领主委任的管理领地的长官)。
宴会在盛大的歌舞乐音中进入高潮,宾客们大都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此时,理琼枝踏着一双红鞋轻盈地走到台上,优雅地挥了挥红袖,示意姑娘们退下,然后宣布道:“今儿,水秀山庄破例邀请了一位特别的琴师前来演奏,虽说是位先生,但相信各位听过他的琴曲之后,一定会深有感触。”
老板娘这一席话,让已经有些微醉的宾客们一下子来了精神。在场的人都很想见识下能让水秀山庄老板娘出言赞美的琴技究竟有多高超。
然而,当这位传说中的琴师身着一袭雪衣携琴登台时,宾客们关心的重点就已经不是他的琴技了——明明只是个乐人,但这男人身上所散发出的高贵气质简直让在座的贵宾们自愧不如。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含蓄而优雅,不着痕迹地释放着温润的光辉,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邹冰恕也睁着一双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的男人。
东方胤摆好琴,抬眼看了看台下的宾客,给出一个尺度绝佳的笑容,谦和而迷人。然而这个笑容却深深刺痛了邹家少主人的眼。
理琼枝本以为东方胤会弹奏一首清微淡远的古曲,作为晚宴的结束。不曾想,琴师一落指,在沉稳凝重的几个音符之后,竟拨弄出苍劲坚实、峻急奔放,犹如高岩峭壁、绝壑深涧一般令人无法平静的旋律。
其指法细碎迅疾如流沙,刚劲有力欲断弦。曲调曲折陡急如下险坡,几番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正入纠结之处,突然音势大减,却于平稳之中隐藏着不安,旋律时隐时现,似云雾缭绕,飘乎不定,令人迷失于一片混沌。
正在寻觅之中,忽闻一浪高过一浪,刹那间地动山摇,仿佛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正无情摧击着海上的孤舟,风暴的强大和冷酷使人不可抑制地颤栗。
当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半空,强烈渴望得到缓和与解脱时,就听“砰”的一声,琴弦再也不堪重负地绷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