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清不接她的茶,“天后懿旨,与我无关。” 苏令瑜淡笑一下,不着痕迹地把送茶的手收了回来。不喝拉倒,这黑糖和红枣还不便宜呢。 她一如既往,在还需要尊重的人面前把自己的轻蔑隐藏得很好,然而慧清还是从她的言行举止中捕捉到了一些什么——一些旁人如果也能感觉到,一定会觉得不舒服的东西。说来也是苏令瑜大意,她近些日子过得太痛快了,人骤然之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位,纵然还不到极致,却也难免会张狂得过了头。她已是相当沉得住气的那类人,但比之最初的谨小慎微,还是有所不及。而慧清又实在是太敏锐。 轻蔑也好,傲慢也罢,都并不能够刺痛慧清。但仅凭这些隐晦,就足够让他不喜欢苏令瑜,更何况他今日到来,本就可以说是找苏令瑜不痛快的。 “你还记得你的职份吗。” 慧清双唇微动,几乎有些没头没尾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苏令瑜眼睛微眯一瞬,嗅到某些不安全的气息,她很快淡然自若地作出回应:“效忠天后娘娘。” “仅仅是效忠天后娘娘?”慧清想要冷笑。他原本已设想了一番说辞,苏令瑜这连番查案折腾出的大动作弄得交城人心惶惶,不仅衙门疲兵乏马,百姓生活也多少受到影响,如果苏令瑜此时对他说自己的职份是要协理地方监察官员扶助百姓,那么慧清此时有一千句话能拿来驳斥她。 可是,他没有想到,苏令瑜居然无耻到如此坦诚。——是,无耻。在慧清看来,一心效忠天后是一件相当无耻的事情,哪怕包括他在内的每一个白鹤寺僧人都在这么做。 而苏令瑜已经真的笑了起来,十分的儒雅、谦和,但偏偏慧清能从中品尝出讥讽的味道。“大师,”她笑道:“能效忠天后娘娘已是不错了,人,不能太不识好歹。” 她这话说得很是狡猾。乍听来像自嘲,可落到有心人耳中,她嘲笑的就绝对不是她自己了。慧清一时有些语塞,冷冷瞧了她一眼,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大唐的命官,不是天后的私臣,百姓才是你为官最该看重的东西。” 苏令瑜这下笑得更灿烂了,灿烂得让慧清开始不快。她笑了一会儿,才问:“那么大师觉得,我现在应该出门,扶老太太过大街,帮对门娘子把衣服搓了,再给村头老翁掏掏耳朵,这就叫好好当官了是吗?” 如果说方才她还有几分礼敬的意思,此刻话中的阴阳怪气却是藏也不藏了。慧清自是好涵养,但他从小到大也从没被人这样觌面羞辱过,当即还是不禁涨红了脖颈和耳根。苏令瑜也并不给他回答的隙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大师既然出了家,只管修好佛缘就是。” 言下之意: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慧清显然是听明白了,因而脸色更加不好。 实际上,即便苏令瑜给了他时间,他也驳不出什么来。虽然他看不惯苏令瑜的行径,却也不得不承认,苏令瑜所作所为纵然不算对,却也说不上错。百年之木,顶天立地,如果枝桠也要事无巨细地探寻树根所需的土壤,岂不乱套了吗? 只是话虽如此,苏令瑜的理直气壮却多少令他不快,这短暂的会面到底是不欢而散了。俟他走后,苏令瑜却愣了愣,她不清楚自己刚才是在干什么。 虽然不喜欢这和尚,但他毕竟是白鹤寺的人,这身份今后多少有点用。她一路到今日,容忍过的人为数不少,哪里就忍不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出家人?哪怕没什么顾忌,此时此地也是大可不必。 如果从对方身上找不到确切的理由,成因就只能是在自己身上了。苏令瑜端着黑糖茶,在微凉的秋风里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冷笑一声作罢。 只是最后这一口糖水鸡蛋她也是没吃下去,所以刘宝伤吃了三个。 茶足饭饱,正事开干,那突厥人抓到了。苏令瑜刚喝了两口茶,听得传报,半个字没多说就去审人。 这厮骨头算硬,最开始还假装自己不懂汉话,问什么都只会摇头和怒火中烧,苏令瑜盯着他看了会儿,让人把他拖下去抽了一顿鞭子。再拖出来时气焰稍弱,苏令瑜压根不问,就看了他一眼,让人拖回去继续抽。就这么拖出来又拖进去的,等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苏令瑜才大发慈悲让人把他摁回椅子上继续审。 当他再次回到审讯的地方时,苏令瑜让人架起烙铁火盆,炭火烧旺,十八般刑讯家伙什都摆上,冷笑两声道:“我不管你懂不懂汉话,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答不出,烙一下。” 而后她开始问。 问了三句,对方装了三句,她也就真的让人烫了他三下。 烫的地方还比较刁钻。 对方到底是服软了,开始用不甚流利的汉话老老实实地交代,期间苏令瑜觉得他有耍心眼说得不实的地方,就让人拿烙铁,基本上一拿他也就很快老实了。 零零总总审讯下来,他办事的过程跟苏令瑜设想的差不太多,较为有用的消息是确准了他同伙的身份,以及具体的目的。 这是个突厥细作。 “真是夭寿了,突厥人都会搞细作了?”叶三啧啧称奇。 “不光突厥人,你没听吗,吐蕃人也有呢。”陈皮呵呵冷笑。 “国交哪有不细作的。”苏令瑜中肯评价。 她拿着提审记录边走边看,琢磨真实性,下令继续搜捕突厥人供述中的同伙。根据审讯供状,那个突厥人的同伙竟然也是个吐蕃人,不仅如此,还是被杀的吐蕃人曾经的同伙。 “这叫黑吃黑吃黑?”叶三饶舌。 “不算吧,这叫背刺一刀,或者墙头草两边倒。”陈皮评价。 “这是吃两头饭。”苏令瑜鄙夷:“当双面细作还不知道放聪明点,这下可好,落我手里算他倒霉。” 步入屋内,她把案卷往桌上一撂,“通通给我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