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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大堂,烛火随风摇摆,影子跟着摇曳。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散了特意营造出的热闹假象。
金镶玉瞳孔收缩,身躯一震,下意识要说些什么。
“我有个姓吴的朋友,也是做客栈生意的,前些日子来这儿投宿一夜,之后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程舟抢先一步,又追问道:“怕不是被煮进汤锅,吃进肚里?”
这位无中生友的老吴,就是提前到龙门客栈打点的义士。听见这个问题,金镶玉脑海浮现出那名老学究的模样,眼皮一跳,脸色微变。
“放你娘的狗臭屁!哪来的王八羔子,跑这儿砸场子,姑奶奶店小料真,用的都是上好黄羊。”
程舟从她的表情中确认答案,也不等更多反应,猛然踏出一步,站起身来。
不过是离开板凳,腰板伸直,却绽放出一股不可逼视的存在感,就好像是冬眠许久的猛虎,发出独属于百兽之王的狂吼,震撼整座山林。
他脊柱发力,贯通脚底,硬生生踩出个陷坑,蛛网一样的裂纹蔓延,砖石乱飞,泥沙溅射。
随着这一步踏出,气流鼓荡如风涌,整座客栈都像摇晃了一下,闷响连绵不绝。
金镶玉只觉被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竟然有些难以呼吸。她的小周天固然不完善,但手臂腿脚都凝练非常,可一招未出就受制于人。
“我程载之一向以德服人,你实在太缺德了。”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既然缺少德行,就轮到武德充沛的程某人,帮忙填充一下。
他一脚踢出,运劲如火炮,猛烈而又霸道,炸出轰轰雷声,伴随着空气排开的鸣响,整张桌子就变成冲出炮膛的实心弹丸,飞速砸向金镶玉。
金镶玉感受着地面传导过来的震动,想要呼喊,被这摄人的威势震撼,竟然一时难以做声。
但她毕竟是道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不是什么可以轻易拿捏的小角色。身体本能一动,做出恰当反应,就像柳叶一样往后飘去,轻飘飘的体态,速度又快得惊人。
金镶玉成名绝技相思柳叶镖,既是暗器手法,亦是刀术身法,讲究一个归心似箭,难舍难分。
相思情切,难以自制,该当如何?就该以最短时间缠住情郎身子。
她腿脚在动,手臂也没歇着,腕骨甩动,十数道寒光应声而出,划出流星一样的轨迹。
这些飞镖形制如同柳叶,每一枚都带有惊人穿透力,能够轻易打穿石碑,一般武人以为隔了一层,随便借个物件就能挡镖,往往会被扎个透心凉,就算有好手尝试用兵器拨飞格开,也难免有所遗漏。
但程舟踢飞的木质方桌,蕴含有一股震荡的炸劲,与柳叶镖撞在一起,顿时裂成千百块碎片,散往其他方向。
“点子扎手!一起上!刁不遇你嘛呢!”
得了这么一缓,金镶玉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束缚,出声求救,发出信号。
金镶玉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疯了,居然会把不知来路的恶客凶神当成羊羔。
且不说行走江湖,老弱妇孺不能招惹,最近龙门风起云涌,局势乱成一团麻,凶险非常,又怎么会有无关人士跑到客栈?
道上没听过程载之这号人物,是东西厂,还是锦衣卫?又或者大内深宫供奉的高手的?
她越想越发慌,越想越心乱,却不知晓,自己开门的时候就已经中术。
这是江湖八大门里,惊门迷魂术的外用法门,也与白莲神打有点关联,原理说穿了并不稀奇。
常有跑江湖的算命大仙,张口来个先声夺人,询问猎物最近是否倒霉运云云,其实不是他看出吉凶祸福,为人指点迷津,而是用话术对精神作出暗示,逐渐获取信任。
程舟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个普通人,又步步为营,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走在金镶玉期望的发展方向,令她为了想要的结果,忽略掉过程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
就算是白莲教高层,也需要调教过成百上千弟子,才会熟能生巧,领悟奥妙,又或者现代大学的心理学教授,扎根领域研究十几年,方能吃透理论运用自如。
但程舟从反向破解开始算起,到现在的不带一丝烟火气,只用了两个月。
金镶玉一喊出声,其他人也有了动作。在他们的视角里,程舟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高深莫测,不禁心生忌惮,本来打算引进陷阱,却被识破了端倪。
但他们毕竟与金镶玉有约在先,共同图谋大白高国的遗宝,彼此之间固然存在矛盾竞争,但远没激烈到拆伙时候,即便慑于程舟惊人实力,内心惴惴不安,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
顾少棠当即拍了拍腰囊,甩出一手好飞镖,她这暗器又与柳叶镖大相径庭,机关设计在尾巴上,比寻常飞镖多了个铁钩。
程舟脖子一歪,避过前一枚瞄准眉心的飞镖,勾连旋转的铁钩就改变了后一枚飞镖方向,突兀袭向他的下阴。
但程舟恍若未卜先知一般,脚步早已作出意想不到变换,不在原来位置。
练皮大成,水火仙衣,妙就妙在不需要准备,就能凭借心灵警兆,自发进行闪避。
相比使用远攻的顾少棠,距离更近的鞑靼人选择直接冲上,最前面的还是个野性女子。
她也没有动用兵器,而是像一匹奔腾的饿狼自后追上,双手一拢,撞了过来,摸向程舟的胳膊关节。人还没到,带起的劲风就刺得皮肤生寒。
程舟径直一个铁板桥,双腿如老树盘根,脚步站稳不动摇,后仰弯折近九十度。
凭借柔若无骨的韧性,让敌人攻击落到空处不说,还双臂大张,猛然收合,锁住那女子蛮腰。
他这一缩之力,无有保留,何其雄浑,哪怕是两人合抱的岩石,也要当场被挤爆。
那女子骨头咯吱作响,肺管里的空气都被压了出来,但她竟没被压死,吃痛之余,犹能做出反击,双手各自插向程舟眼珠下阴,可见亦是贯通小周天人物,器官组织极为坚韧刚硬。
“常小文!”
此时顾少棠跟了上来,将一根粗若儿臂的铁棍,插进长刀刀柄,机关扣死,拼凑成一柄大关刀。她双手握紧,斜劈向下,砍树伐根。
这柄大关刀足有八十二斤重,刀背厚,刀身薄,在顾少棠手中好似轻若鸿毛,被舞得虎虎生威,几有风雷之势,若劈到实处的话,程舟就得再在身份里加个【残】字标签。
她显然是见到同伴陷危,打算围魏救赵,但没等刀光近身,程舟与那名叫常小文的鞑靼女子,就分出了胜负。
两人使的都是摔跤术,硬拼技法与气力,常小文出身鞑靼部族,草原向来崇尚摔跤比武,手段花样百出,程舟亦不遑多让,八卦掌立足京城,早就将摔跤法融进武学擒拿,有三十二种变化,分为活手、死手、捆身、变式,总计四型八甩。
可武功就是这样,高一点就高得没边,何况还不止一点。
两人技法层面相差不大,但程舟气力、意识、经验无不更胜。
他腰腹再发力,关节急抖,怒啸出声,抢在要害受伤之前,把常小文朝着前方投掷出去。
他没有刻意瞄准,亦逼迫顾少棠不得不撤刀收势,两人一起摔得人仰马翻。
而程舟靠着弯曲的双膝运劲,把自己与地面构成直角的身子扳直,像离弦之箭射出,一下子越过四五丈距离。
“小王八羔子,真以为吃定你姑奶奶不成。”
最前方处,金镶玉才退到靠近灶房的地方,脖子一梗,柳叶刀上手,喝骂到:“这么等不及要进鬼门关,等会儿就把你埋进大漠里——”
说到成字的时候,程舟已经杀近身前,但她最信重,视为依仗的刁不遇也冲出门帘,顿生底气。
再撑过一招,变成以二敌一的局面,等到顾少棠他们围过来,大家伙一拥而上,就是这小子的死期。
却见程舟猿臂伸展,搅动气流,骨节连环作响,劲力层层迸发,五指屈作鹰爪劈落,划出五道白痕,挤出凄厉风声。
这是心意拳的“鹰捉”,又糅合了大圣劈挂掌松肩舒背的通透劲,形神兼具,韵味十足。
金镶玉仿佛看见了一只从天而降的巨鹰,猛扑落地,双爪死死按住猎物,任由垂死挣扎,又好像遇上撞见一只发狂的暴猿,嗷嗷大叫,迎面扑来,要把敌人活活撕裂。
这当然是种错觉,人身没有七十二般变化,没法一下子变成猛兽。
但金镶玉亲眼见过苍鹰搏兔的场景,或者在书上读过猿猴暴乱的记述,如今看到程舟拳法展现的神韵,大脑受到刺激,不由产生对应联想。
这一招迅捷得不可思议,更猛烈得一塌糊涂,金镶玉直撄其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如今情形之下,她脱口而出的骂声,倒没有半点停顿,因为她要借着泼辣性情,才能面对这一招的无匹气势,撑住架子不倒。
金镶玉丹田提力,手肩颈腰腿一起动作,不仅身子在倾斜,步子在后迈,柳叶刀经过之处,还划出一阵绵密刀光。
她在躲,在闪,同时也在反击。
轻飘飘的柳叶刀,被她刮出目不暇接的残影,好似闺中怨妇对心上人的思念,跨越千山万水的距离,转瞬即至,空气分割切开,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
与此同时,刁不遇矮小的身子,也像鬼魅一样,带着阵阵怪叫,从另一个角度出刀,探向程舟胳膊,刀势阴诡至极,杀性大得惊人。
但程舟无有更多变化,好像也没想作出应变,身形又快了半分,分明准备只用这一招,就把金镶玉当场打死。
金镶玉喜上眉梢,她承认这个不速之客武功极高,远远胜过自己。
可她不是不会任由拳打脚踢的木头人,会闪也会躲,彼此之间的差距,也没有达到全无还手之力的地步。
凭借一记杀招绝技,就想要取得胜利,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狂妄到了极点。
一瞬之间,她就在脑海之中,想出了好几个应对方法。
金镶玉决定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给这小王八羔子来记狠的,柳叶刀偏转方向,化作一层幕布,挡在鹰捉之前。
按照她的计算,这一刀会略微阻滞攻势,然后借力再转,捅向程舟腰间,他的爪子再往前伸,也不过刚够到自己胸口前方罢了。
然而,刀锋切到皮肉的时候,就有股奇特的劲力传导过来,这练骨大成的炸劲震荡,尚且打不穿金镶玉岩石一样的臂膀肌肉,她人是没受什么伤,但腕骨发酥软麻,兵器不由脱手而出。
仅是如此,她还能应对,还留有变化,没受到影响的腿脚,继续纵身躲避,可下一瞬,金镶玉整个人的移动轨迹,都受外力冲击变化。
该捅进腰间的刀子没有捅出去,不该继续向前的胳膊继续伸展。
放长击远,长击准抽,手长三寸,正是通背精义。
程舟在镜中界闭关一年,经历不知多少次甩拿拉扯,硬生生练成这长臂甩劈的本事,又结合进心意真形。
金镶玉看着鹰捉越来越近,感受到心头一空带来的凉意,变成了模糊意识的痛楚。
莫名的,她又想起灶房里烹过的千百具十香肉,刁不遇下刀那么快,应该不会给他们痛苦?至少没有她现在那么痛.....
她连退数步,后背贴住墙壁,慢慢软倒,双膝跪地,鲜血自胸主动脉喷薄而出,染红周围数尺范围。
程舟脸色紧绷,有些涨红,右手五指曲握,死死抓牢一颗心脏。
那心脏还没完全失去活力,微微跳动,看得刁不遇目眦尽裂。
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吼叫,杀气陡升,形似疯魔,貌若鬼神,使得在场之人无不汗毛倒立,肝胆俱裂。
除了程舟——
他右手还处于脱臼状态,完全没有时间复原归位。
人则侧身弓步移位,得自周淮安的伞中剑出鞘,由左手握持。
剑锋刚好跟刁不遇的尖刀拼上,锋刃相抵,擦出一串火光。
下一刻,刀剑相交不知千百次。
火树银花,灿烂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