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的教书夫子并非一般的穷书生,此人姓沈名鸿,原是崔家从小资助的清河神童,此人从小就闻名乡里,据说小神童拥有过目不忘,倒背如流的天赋。消息传入崔家,上任老家主起了爱才之心,遂将沈鸿一家纳入崔氏,成了世代家臣。沈鸿也不负老家主的期待,一路高歌猛进,在三十岁时已经坐上了门下省谏议大夫一职。 彼时,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与魏王李泰合力狙击当朝太子李承乾,却反手被陛下打落尘埃,沈鸿也落得个贬官去职,一蹶不振。蒙老家主垂怜,暂在本家教书度日。后辗转至崔廷旭府中任教,一来打磨性子,二则等待天时。 沈鸿见崔尧来此,倒是饶有兴趣。沈鸿此人经历非同一般,心智过人,和其他人相比,知道一些不为外人道也得内情。心知崔尧得回归,其中内情绝对曲折离奇,万中无一。也许真应对了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沈鸿于是对崔夫人说道:“夫人且将三公子留在草堂便是,在下稍待会妥善安排。” 崔夫人点头称是,又嘱咐几声崔尧要尊师重道,下课来寻母亲,走时顺便摸摸大郎二郎得头,便潇洒离去。 大郎毫无所觉,二郎却再次感到世界得参差,想来以后得待遇会更加敷衍。那么该如何应对呢?是努力展现自己还是打击三郎?想想母亲昨日的彪悍,二郎突然觉得坚决追随三郎也是个不错得选择,且先看这小子为人如何吧。 沈鸿并不急于理会三郎,先是给崔大崔二安排了课后作业,两人也不离开,捧书在座位上摇头晃脑,想来这也是二人平时的书房。啧啧,估摸住处并无单独的书房给二人使用。崔尧回想到自己院中可是有一间单独的豪华书斋,他没来之前可是一直空置,也未曾给人使用。想来这个世界的阶级果然无处不在。 沈鸿默默观察着崔尧,看此小儿神色,与成人无异。心道莫非又是个早慧之人?于是决定与崔尧好好交流一番。 清清嗓子,沈鸿对崔大崔二言道:“我安排的课业不急于一时,明日午后再查即可。尔等今日可早早放学。” 二人听罢,面上皆有喜色。遂起身行礼,拜别夫子就相约游玩去了。 于是学堂就只余二人,沈夫子开口问道:“老夫姓沈,单名一个鸿字,以后称我夫子便可。我且问三公子,你来之前可曾开蒙?” 崔尧行礼回答:“回夫子,莫要叫我三公子,折煞我也。小子名叫崔尧,直呼我名就好,小子未曾开蒙,只是以前随人认过几个字,偶然读过一些杂书。”崔尧直接降低夫子对自己的期望值。 “哦?未曾开蒙却能读书?也是异事。都读过什么书?说来听听?” 崔尧顿时抓瞎,心说我看过的书字数以千万计,只怕你一本都没听说过。便佯装羞涩:“都是一些乡野志怪的抄本。未曾涉及经典。” 沈夫子一怔,这个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志怪传抄之书一般都是世家雇人抄撰,供世家子闲暇之余消遣取乐。乡野之人字也不识,书都未曾见过,哪有余力看志怪小说?若他往日生活在大富之家,藏书无数,这个岁数未曾开蒙更是怪哉。沈夫子心说,你怕不是拿我当傻子糊弄。 沈夫子有些不悦,耐着性子问:“千字文可曾听闻?” 崔尧点点头,表示这个还是知道的。 沈夫子有些欣慰:“那你背来听听。” 崔尧随口就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秋收冬藏……秋收……” 崔尧挠挠头:“后边的没记住。” 沈夫子眉头竖起:“你所谓的知道就是只知道一句半?” 崔尧赧然,表情颇为羞涩。小声说道:“这怎么不算呢?” 一句话把沈夫子噎住了,不知道为何,听到这句话他只想打人。 压住火气,把纸笔给崔尧,说道:“把你刚才背的几句写来看看。” 崔尧看见毛笔就犯憷,对父子说:“我未曾学过写字,就不献丑了。” “胡言乱语,能识字就会写字,不要管写的有多难看,只管写。” 崔尧无奈,提笔挥毫。 夫子见他握笔姿势,暗暗点头,姿势老道,一看就是长年写字之人,还敢诓骗与我。定是这小子想要欲扬先抑,不过无妨,小孩子嘛,喜欢炫耀乃是常事,一会我且鼓励鼓励,免得伤了这孩子的上进之心。 顷刻,沈夫子的眉头又竖了起来,只见纸上写有几个大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O,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且不说那个O是个什么意思,黄字少了一笔,张字是让你那么写的吗?小小年纪,字都未认全,竟敢胡乱化用草书的写法,实在张狂。只是这几个字虽有些丑陋,隐隐间倒像是一个风格所出,也不知是何人创下的笔法,管中窥豹,书帖主人倒是别具一格。 看着这疑点重重的字,沈夫子一时无法给予评价。崔尧看着这几个字倒是有些自得:我小学可是上过书法鉴赏课的,虽然只有两节,自己可是造了十几张报纸的。 沈夫子又观察了一会,说道:“你平时可是不常使笔写字?” 崔尧想了想,说道:“毛笔难以驾驭,倒是不常使用。” “那你写字用什么?你言道‘毛笔’,难道还有没毛的笔?” 崔尧心说,自是有的,只怕你未曾见过。四处找了找,寻来一节枯枝,蘸上墨,端端正正的重写了一遍。如此一来,字虽然算不得登堂入室,却也隐现间架结构,有一种草莽间的野性美感。 “这种笔法是何人所创?铁画银钩,颇有一些意趣。” “不知是何人所传,听人说,好像这字体,叫做江湖体。” “倒也贴切。只是你基础不牢,贸然模仿这偏行书的江湖体,于你有碍。须知不管临什么字体,基础就是基础,你尚且做不到横平竖直,就写这种铁画银钩,无异于东施效颦,惹人发笑尔。” 说完,沈夫子拿起毛笔,在虚空比划了几下,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只见这几字狂放不羁,正是那崔尧口中的江湖体。写完,沈夫子摇摇头,叹曰:“不妥,杀气太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