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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朦胧,江雾如烟。
波光渺渺,白帆点点。
虎踞龙盘丶山河险固的千古雄城,气势磅礴的静静伫立在大江之畔,冷看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白云苍狗,时空变幻。
六朝云烟,明初风华,都在大梦大醒间。
即便是北军楼船,千寻铁索,也消磨不了金陵王气,山川依旧枕寒流。
朱寅等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踏木屐,站在甲板观赏江景。
江水如咽,微雨如愁。
这次跟随朱寅来南京的,多了六个人。
岑秀冰丶丁红缨也一起来了。
岑秀冰是为了回家,乾脆和朱寅一起来南京,寻找在南京的家族商铺,打算让商号派人送自己回去。
很多土司家族都在南京有商铺。除了经营买卖,就是联络官员,打听消息。
丁红缨之所以来,纯粹就是想来游玩,看看大城池的繁华,开开眼界。
整天看海,她都腻了。
但她的理由却冠冕堂皇:保护虎叔,这是义。保护父亲的救命恩人,这是孝。保护少主,这是忠。保护孩子,这是仁。
一刀在手,她就是十人敌的存在,当护卫岂不是再好不过?
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强大,忠孝仁义四字她都占全了,丁火根怎麽反驳?只能同意她来。
只有一个要求:千万不能任性,惹出事端!
就是被人调戏,也要忍着!
另外多出的四个人,是丁火根送给朱寅的水手,都是为人可靠的忠谨之人,用来帮朱寅行船。
一行共有十六人。五匹马,一条狗。
南京段以下的长江叫扬子江。江面之上,秋风萧瑟,已经凉意泠泠。
宁采薇左看右看,皱眉道:「码头呢?为何半天看不到码头?我们怎麽停船?」
「码头?」朱寅神色讥讽,「如今的大明南京,哪里还有码头?至于停船麽,只能随便靠岸抛锚,搭船桥上岸。」
宁采薇不禁摇摇头。
她历史知识很一般。却知道明朝为何这麽干。
这不是因噎废食麽?太短视。
朱寅初见南京的好心情,顿时又有点不美丽了。
说来也是好笑。
此时的南京,百里沿江,居然没有一个码头!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这就是事实,真没有。
这也是为何,南京没有码头文化。
南京本来是有码头的,而且还比较出名。但是明初之后为了禁海,废弃了南京码头,不许再建。
从六朝到唐宋以来的着名码头,比如长干里丶燕子矶丶幕府山等古码头,全部废弃不用。
美其名曰:防备海盗倭寇。
就好像南京没了码头,敌船就打不了南京。
这就造成了堂堂南京,沿江重镇,居然没有一座水运码头。
码头云集的南京下关,还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
「江边没有码头,我们就乾脆驶入长江支流秦淮河,从秦淮河顺着水门,直接入城,把船停在内秦淮。」
熟悉历史的朱寅早就有主意了。
几个水手领命,扬帆继续逆流而上,往河口而去。
随着船逆江而上,东边江湾处,出现一个大船厂。靠岸巨大的水坊之上,是几个大字:兵部督办新江口船厂。
这船厂规模很大,却显得很冷清。看不到那种热火朝天的船厂气氛。
叮叮当当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船厂中传出,很快就被江涛的声音掩盖。
很明显,船厂里工匠很少,造船任务少。
宁采薇有点感慨的低声说道:「宁氏集团的江海造船厂,就在附近,我还去船厂视察过。」
「四百多年的时光,就是大江也变窄了很多。那个河西州,现在还是个江中小岛。」
「现在的长江,可真是深啊。这处江面,平均水深估计有二十米。」
「那当然,这里能建大海船。」朱寅指指大船厂说道,「知道着名的郑和宝船吗?主要就在这个新江口船厂建造的。」
「明初几十年,这沿江两岸,船厂云集啊。」
宁采薇道:「如今造船厂这麽少啊,我就看到这个新江口船厂。」
朱寅闻言,只是默默点点头,都懒得回答了。
答案,他自然知道的。
嘉靖三年彻底停罢海运,海漕完全废止,海船厂皆废弃。
于是,大明官方仅剩一个海船厂:新江口船厂。
可在明初,仅在南京,就有快船厂丶马船厂丶龙江船厂等几个大船厂,皆造海船。
当时的明朝,无论是造船技术还是造船规模,都是领先世界,莫与伦比。
可是如今,官方就剩一个新江口船厂能造海船,也是勉强维持,十年后也被废弃。
此后,明朝官方再也没有能造海船的船厂。
如此短视保守,难怪最后穷死,被满清得了天下。
但凡有一支像样的水师和海军,有长江天险,有海贸之利,最差也能混个南北朝。
真是不冤。
两刻钟之后,沙船终于到了秦淮河口,但见进出秦淮河的船只,已经很多了。
朱寅下令直接驶入秦淮河,也就是外秦淮。
一进入外秦淮,又变成了顺流南下。没驶出数里,就看见了一坐巍峨的城关,城门下河水滔滔。
这就是外城的水门,定淮门!
直接进入南京城的船,都是从扬子江进入外秦淮,然后从定淮门或者江东门进入外城。
再从三山门或者通济门进入内城,行于内秦淮河。
南京有两座水门可以行船进入内城。就是三山门和通济门。
内秦淮反倒有很多小码头。只要花银子,随便就能找个地方停船。
为了观赏更多的外秦淮风景,朱寅决定从更远的通济门进入内城。
此时,船刚刚从扬子江进入外秦淮河,前面就是进入外城的定淮门,附近河面舟楫如云,十分拥挤。
和后世的收费站堵车差不多了。
外城郭是南京四重城墙最外面的城墙,周围一百多里,将孝陵所在的钟山,都囊括在内。
朱寅看着高大的外城水门,不禁说道:
「真是…江势天合,城门向水,落霞楚岸,夕露吴台。」
水门关前,守城的士卒和税吏,正在检查一艘艘进城的船只。
主要是查货物和路引等通关文书。
可实际上,也就是收取城门税丶过闸税。
按照制度,城门税只是抽取商税。可实际上,只要进城,哪怕是条狗,城守和门吏也可以收税。
至于大明律…那麽认真作甚?
没有路引,按说也不可通关进城。可明中后期法度废弛,《大明律》丶《大诰》中的许多条款形同虚设。
唯钱而已。
交钱,就是路引。
不交钱…或许你的路引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这种腐败,反倒是方便了朱寅等人。
痛痛快快的交了十六个人丶五匹马丶一条狗的「过闸税」,以及没有路引的通关钱。
过闸税不多,这条船也就是八两纹银。可是代替路引的通关钱,那就不少了。
通关钱,纯粹是官吏的非法收入,本质上就是贿赂!
你没有路引,按律不可通关进城。可只要你花大钱,那就让你过!
所以这种钱不是税,既不入户部太仓,也不入皇帝内帑。纯粹是地方官吏的小金库。
至于这麽干会不会让敌人丶坏人混进城,那应该不会吧?
于是,没有路引的朱寅,就只能大出血了。
又缴纳了五十五两「买路钱」。
花钱通关进入定淮门,顺着外秦淮一路南下,很快就看见了一个波光粼粼的湖泊。
微微秋雨之中,娴静幽邃,水影迷离。
莫愁湖!
莫愁湖上,真就是清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
一眼望去,三五艘画船在波光潋滟的湖面徜徉,清歌如许,缥缈如梦。
沙船大煞风景的穿过莫愁湖,迎来湖面上一片异样目光。
哪来的丑船?
真是一艘俗气。
过了莫愁湖不久,就是长干桥了。
长干里。
河水右边,就是聚宝山,雨花台。
大报恩寺的晨钟声,悠悠从雨花台传来,洒满一河梵音。
斗笠蓑衣的朱寅,踏着木屐合着钟声,看着这长干里的风物,不禁心怀缱绻。
朱雀桥边,参差碧瓦。谢家子弟,金粉世家。
一杯金陵美酒,一曲秣陵秋声。
清波悠悠,长干行啊。
过了长干里,就是通济门了。
通济门不但是南京占地最大的城门,也是当今世界上占地面积最大的城门。
连瓮城都有三道,共有四道城门。
朱寅知道,数十年后的弘光帝朱由菘,就是从通济门「鱼服弃国」逃走,被清军抓住后,又是从通济门押回南京。
呵呵。
更无语的是,进入通济门,仍然要缴纳过闸税和「买路钱」。
因为是进入内城,金额是之前的数倍!
一共交纳了两百四十两纹银的进城钱。
两百四十两!
管钱的宁采薇,快要吐血了。
如果有路引,这批大钱就能省掉了。
可问题是,众人身份上就是流民,怎麽开路引?
要进城,只能老实挨宰放血,花大价钱买路。
沙船随着船流从水闸下面通过,连过三道瓮城,这才进入内城,驶入内秦淮。
一进入内城,眼前风物陡然大变。
但见高楼迢递起,台阁嵯峨飞。耳听那朱门绣户之中,广厦深宅之内,鸾弦代雁曲如语,清歌婉转烟柳地。
而那绿荫成林的街衢大道上,冠盖华輈不绝,翠軿雕车络绎,阵阵香风如醉,串串笑声如铃。
马骡如流,行人如雨,摩肩擦踵,举袖成云。
即便是两岸如梦的河道之中,也是舟楫如梭,川流不息。要麽是画楼花舫,要麽是楼船牙舰,要麽是乌篷青舟。
茫茫人海之中,贫富贵贱丶三教九流,都在这一幕画卷,活色生香,穷形尽相。
大街小巷的商楼店铺鳞次栉比丶星罗棋布。市井噪杂之声,沸反盈天。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腻丶暖融融丶香喷喷丶华丽丽丶软绵绵的气息,令人有种酥软舒适的畅意。
放眼望去,真真就是繁华如烟,富贵无边。
朱寅等人并未细看,只是站在甲板上走马看花,就感觉一股中人欲醉的盛世风华,无可抗拒的铺天盖地而来。
只是看一眼,只是听一听,就能采撷一夕清梦了。
「这就是南京啊。」
朱寅和宁采薇姐妹即便来自后世,此时也不禁为四百多前风流荟萃的南京,心生迷醉。
古典华夏的盖世风采,犹如一位神秘的面纱美人,惊鸿一瞥之间,就芳容绝世。
风流之中,又自有一股恢弘磅礴之气,堂皇正大,雍容华贵,绝非假山假水,忸怩作态。
这是近古时期,世界上人口最多丶最大丶最繁华的超级大都市——南京!
朱寅赞叹道:「不愧是南京,真是又大气又风流。」
宁采薇看着宛如初识的南京,眼眸有点湿润。
这个城池,哪怕只看到一个角落,就比她百亿修建的古城商业街,强出百倍。
「真好。」她只说了两个字。
别说兰察等女真人已经目瞪口呆,就是岑秀冰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土司公主,此时也惊叹不已。
她是去过广州丶梧州丶桂林的,可是和南京一比…就是已经给过她震撼的广州,也是相形见绌了。
丁红缨脸色绯红,如饮美酒,眼睛都不够用了。
只觉得长到这麽大,最正确的决定就是跟着小老虎叔叔来到了南京。
哈哈,以后可有的玩儿了。
朱寅却是忍不住想起了南京的遭遇。
自言自语般说道:「真是…一醉昏昏天下迷,犹在浓香梦魂里啊。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悲剧是什麽?是将美好撕给人看。」
可怜繁华无限,最终在满清刀弓丶太平军的怒吼丶日军的铁蹄之下,腥风血雨,几度草连天,狐兔眠。
要保住一些东西,很难。包括自己的初心。
人烟如火,红尘如炉。只有那颗凡心,一如当初。
此时是白天,秦淮河上虽然热闹,却还没有那种意境。
到了晚上,才是十里秦淮胭脂河的真正风采。
朱寅的沙船实在太丑了,在美丽如诗的内秦淮上,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引来多少人揶揄鄙视的笑容。
朱寅年纪小,脸皮厚,全不以为意。
到了响午时分,沙船终于在桃叶渡停下来。
十里秦淮有很多小码头。桃叶渡是最大的,已经停了很多船。
在此停船,当然要收停泊费。
而且,很贵。
沙船一抛锚,桃叶渡的守渡人就悄无声息的出现了。
「船主请了。五丈沙船一艘,按说是…每天五钱白银。但…」
宁采薇蛾眉一皱,清声稚气的说道:「我们的船,是四丈多点,哪有五丈?」
守渡人微笑道:「五丈。」
语气不容置疑。
宁采薇又道:「好吧,就算五丈。可我们要停很久,能不能…」
守渡人摇头,还是笑眯眯的:「不能。」
宁采薇呵呵一笑,「每天五钱,一个月就是十五两!一年超过一百八十两了,我都能买条新船了。」
「这个价格,是不是有点离谱?」
守渡人摇头,「小娘子算错了。按说是五钱,可这船有点丑陋,有碍观瞻,所以要加一倍,每天一两!」
PS:晚上还有一章,要到九点吧。追读啊,呜呜呜。各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