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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外,官员云集。
刚刚升任按察使及按察副使的胡荣连同陆远二人在巡抚朱纨的带领下,偕浙江上下官员在这等候浙江新的主官到任。
左布政使李默及右布政使娄志德。
前者是从江西布政使司左参政任上调来,属于越级拔擢,后者则是浙江官场的老熟人,从杭州知府职务上升任的右布政,这次也是先去了一趟南京吏部接受任前谈话,顺道便和李默联袂到任。
“一个清流、一个黑脸包公,以后差事不好干啊。”
胡荣感慨一句,陆远笑着点了头没接话。
清流指的就是李默,这李默是正德年的进士,嘉靖元年便已是正五品的户部主事,后又升吏部选封郎中,主持武会试,只是因为得罪了当年的兵部尚书王宪继而被一贬到底,成了宁国府同知,在基层辗转熬了快二十年,这才挪到浙江担任左布政。
如此说来也就大概知道了李默的性格,又刚又直又臭,而且岁数也大了,今年虚岁五十五。
至于这个娄志德那更是浙江官场出名的一个清官,绰号黑脸包公。
陆远和这娄志德没打过交道,他的家也在淳安不在杭州,平日里连见面的次数都少,对其了解也多是耳闻,娄志德是典型的六亲不认型官员,甭管是谁犯了国法那就坚决法办。
属于是另一个海瑞了。
如此二人做了浙江主官,也就不怪胡荣感慨以后差事不好干。
而朱纨的神情也是一脸严肃,情绪上看起来很低沉。
走了林云同两個清流,这又来了两个更大的清流,他这个巡抚想在浙江掌握权威基本是没希望了。
严党在浙江很难打开局面啊。
“抚台、臬台,人到了。”
探风的小吏来汇报,不久的功夫,去往南京方向的官道上便出现一支队伍,乌泱泱的几百号人,头前开路的兵差打着四面旗牌。
浙江承宣左布政使、浙江承宣右布政使。
出巡、回避。
正主到了,接下来便是那无趣乏味的寒暄引荐流程,陆远全程很少说话,除了面礼时应上两句,其他时候一言不发,哪怕是到了晚上的接风宴,陆远也是如此。
尿不到一个壶里,说多了没好处,还是闭嘴吧。
和陆远想法一致的官员不在少数,大家都打定了主意,只等饭菜上桌便埋头吃饭,就这么熬到了佳肴摆桌,百十名官员便齐刷刷的看向陆远所在的主桌,等着两位新蕃台开口好动筷。
众人瞩目下,李默开了口,但这饭却是吃不下去了。
“一直听闻浙江之富,今日得见才知所言不虚。”
没来由的一句话有些难以理解,但朱纨顺着李默的眼神看向桌面便明白后者的意思。
美味佳肴上了几十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有了。
主桌只坐了八个人,菜却上了几十道,李默这是嫌弃铺张浪费。
“蕃台,这都是我们浙江上下众同僚的心意。”
朱纨点了一口酒,举起杯子满面笑容。
“心意?”李默反问了一句:“那请问抚台,今日这桌接风宴的花销是众同僚出的钱还是走藩司衙门户曹里出的钱?”
这话可是把朱纨问住了,讪笑两声放下杯子。
只见李默抬了调门喊道:“经历司周元周经历可在?”
布政使司经历周元在副桌位置上站起身答话:“下官在。”
“今日这接风宴谁负责的?”
“自然是下官。”
“摆了多少桌?”
“回蕃台,十六桌。”
“花了多少银子?”
“一百六十余两。”
平均下来一桌十两,当然每一桌吃的也不一样,主桌、副桌、陪桌的规格差远了。
李默又问道:“这钱是我浙江同僚一同出的,还是打咱们藩司衙门户曹里支出的?”
周元支吾不言,陡听李默一声厉喝。
“说!”
当下吓了一个激灵,赶忙开口道:“回蕃台,这钱是走户曹里出的,藩司户曹有一笔专门的银子专用于款待上司。”
“何为上司?”
“北京和南京下来巡查的钦差、堂官、巡抚巡按是为上司。”
李默于是看向周元,继续发问。
“那我李某人是浙江的上司吗?”
“非、非也。”
李默又言道:“今日咱们在座的一百多人中,似乎只有朱抚台一人是上司,今天是朱抚台第一天到任我浙江吗?”
“不是。”
“既然不是,这招待上司一说,谁说的?”
场面一时间变得尴尬无比,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李默会在到任的第一天,当着浙江上下那么多官员的面直接发难。
如此不讲团结的行为竟然是一省布政做出来的事。
再看朱纨,脸色已经是极差。
李默这是冲周元发难吗?
明明是冲他这个巡抚。
左右布政没来的时候,他朱纨负责浙江上下的事务,这堂接风宴的规格周元自然也要向朱纨汇报,现在李默揪着这事要诘责周元,那和诘责他朱纨有什么区别?
“擅自挪用户曹公款,该当何罪?”
李默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转向了朱纨。
后者是巡抚,官员不法当然归巡抚管。
朱纨面色铁青,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正为难着,陆远的声音响了起来。
“蕃台,下官有话要说。”
“哦,是陆副使,陆副使身为我浙江按察副使想来对大明律也很熟,你说说,这挪用户曹公款,该当何罪?”
陆远面不改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蕃台,下官斗胆请问,何为挪用?”
“用度不按章程规定便是挪用。”
“周经历从户曹支出一百六十余两摆了今日这堂接风宴,为的是接待上司。”
“没错,上司何在?”
陆远笑了笑,答话道:“这话下官也正想问蕃台,上司何在?”
所有人都在惊诧着,朱纨却是双眼一亮。
此刻又听陆远开口。
“两位蕃台今日到任,应有吏部或南京吏部的郎中一级堂官亲来宣读皇上诏命、内阁敕令,如此自然就有了上司,可眼下却是两位蕃台自行带着任命的敕令到任,想来是吏部的堂官事务繁身不便前来。
下官等人事前可不知道堂官们会不会来,周经历按照章程准备招待上司的接风宴有何过错,食材早已采买好,银子也已经花了出去,这时候知道上司没来,难不成将这些已经采买好的食材全部扔掉浪费掉?
若是两位蕃台来任之前先书信一封告诉下官,上司不来了,那今日这堂接风宴就是我等下官自行出钱来办,可是两位蕃台没说,那下官等人就只能按章程来办了。
既然是按章程用的银子,何来挪用一说?”
李默眯起了眼睛,许久冷笑:“陆副使不愧是伶俐之人。”
“下官身为按察副使,知法懂法守法,不需要伶俐,守好国法规矩便是大聪明。”
这话是赤裸裸的不给李默面子了,也是公然顶的李默没法下台。
怎么个意思,你懂法我李默不懂法不成?
当众顶撞一把手这种事何其愚蠢,但陆远却又不得不干,这也是一种无奈。
今天在主桌坐着的人中,只有他和朱纨是严党之人,朱纨被李默难为的没法下台,这个时候自己没法装聋子哑巴,选择装傻明哲保身那才是最大的愚蠢。
主动替朱纨吸引火力,哪怕是驳斥的不对,说错了话,最多也就是被李默责骂几句,但忠心表露出去,朱纨自然会力保自己,他是浙江巡抚,李默也好娄志德也罢,谁也没资格绕过朱纨直接处置陆远。
李默无话可说,娄志德却来了这么一句。
“胡臬台有位好下属啊。”
火,瞬间烧到了胡荣这位新任按察使身上。
胡荣内心那叫一个苦,自己可不想掺和进你们之间的斗争,陆远也不是我胡荣的人,捎带我干什么玩意。
可娄志德的话已经扔了出来,自己不接那就是默认陆远出来顶撞李默、顶撞藩司衙门,可是自己又该怎么接这话呢?
做了几十年的官,胡荣脑子转的还是很快,当下有了说辞。
“啊对,陆副使确实很出色,朝廷也是因功擢的这按察副使一职。”
太极拳一耍,胡荣就把陆远和自己撇清了关系。
他陆远可不是我的人,自然也不是我授意他顶撞你们的。
这个时候现场已经是极其难堪,所有人都观望着,也都期盼着。
有热闹看咯。
闹吧,闹的越大越好。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但身处热闹中的几名当事人却必须要想办法圆场了。
再不圆场,那谁都没法下台。
周元站了出来自行领罪。
“下官身为经历司经历,应在两位蕃台到任后主动请示此事,如此尚有时间将这些食材退回节省部分户曹用度,如今造成这般靡费,盖因下官失职,愿自请停俸两年偿补。”
不就是一百六十两银子吗,我周元自掏腰包补了。
当然这就是给个台阶让李默下,银子朱纨肯定不会让周元补。
周元主动领罚,李默也算找回了一点面子,再多不满也得踩着台阶下来。
“如此最好,那就这般吧。”
紧张凝固的气氛总算打破,所有人都松出一口气。
当然,也有很多人轻松的同时觉得失落。
没有热闹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