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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剑宗,明辉堂。
掌门纪通正同玄机子和云松鹤两位长老,商量铸剑大会的各项事宜。
谢无恙静坐在一旁,神色淡淡,托起茶盏品了一口,举止从容,仿佛一幅素雅的背景画,与堂内热火朝天的吵架声格格不入。
“铸剑大会是我宗开山那会就流传下来的盛事,怎可简办?我看今年的大会更应该盛办大办,广邀各大宗门前来观会。”
“云长老你可是人老多忘事,上次的铸剑大会,烬花宫带人来闹事,让我宗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的颜面,这次要是再出了岔子,谁来负责?这本就是我宗自家的事,关起门来,不也照样办?”
“正应如此,才更该大张旗鼓,否则倒显得我隐剑宗胆小怕事。我记得程令飞和夏沥那俩孩子今年也要铸剑了,难道让掌门弟子也这般将就委屈?”
两位长老各执一词,眼见越吵越凶。
“好了好了,”纪通赶紧出来打圆场,“两位长老都喝口茶消消气,都是自家人没必要动这么大的肝火……”
转而问看了半天戏,没出过声的谢无恙:“师弟,你怎么看?”
“我赞同云长老。”谢无恙搁下茶盏,清声道。
话音落,倒是让纪通一愣。
他知道他这师弟素来喜静,更不爱凑热闹出风头,本以为他会支持玄机子简办这次大会,没想到他竟然反过来支持云松鹤。
“不管外界如何议论,我宗都要将礼数做周全了,不仅要邀请各大宗门,哪怕是平时交恶的门派宗门,也应当送去礼帖。”谢无恙嗓音不疾不徐,反而更让人能听得进去。
“那这么说来,难道要给烬花宫也送帖子吗?”
玄机子皱眉,他方才梗着脖子吵吵,此时面对谢无恙,语气虽然还僵硬,但明显恭敬了三分。
放眼整个隐剑宗,谢无恙是最有望飞升之人,连掌门纪通的修为都远不及他,更别论他们这几个卡在瓶颈期多年的老家伙了。
若非当时谢无恙沉溺剑道,无心管理宗门琐事,此时坐上掌门之位的人便不是纪通了。
“当然,”谢无恙道,“这样哪怕日后有人来闹事,我宗也不至于落人话柄,并非我隐剑宗无礼在先。”
纪通想想也觉得有道理,铸剑大会每十年一办,上回的铸剑大会,糜月带着一帮弟子上门闹事,把好好的铸剑大会搅得鸡犬不宁。
找茬的理由便是隐剑宗给各大门派送了请帖,却没给他们送,是看不起他们烬花宫。
这理由说出去都可笑,隐剑宗和烬花宫不和多年,怎会给他们送请帖?但这却给了烬花宫一个打上门的借口。
而这次,他们反其道行之,先给烬花宫送一份请帖,堵上他们的嘴。既显得他们隐剑宗大度,不计前嫌,若烬花宫还敢来闹事,旁人只会觉得是烬花宫惹是生非、胡搅蛮缠。
妙啊。
纪通拍案决定:“师弟说得有理,那就这么定了,我叫人去拟帖子送去各大宗门,专程给烬花宫也送上一份。”
谢无恙点头。
纪通看着好整以暇的师弟,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此时忽见司徒杉步履匆忙地闯入殿中,匆匆朝自己行了一礼。
“司徒长老,你不是在带弟子们上早课么,怎得过来了?”
司徒杉顾不上回掌门的话,径直偏头问谢无恙:“无恙,我听弟子们说,你这次去西境十六州,带回了一个小女娃娃?”
谢无恙知道此事瞒不住,他也没想瞒,点头:“是。”
纪通闻言,诧异地看了看他。
谢无恙带着程令飞和夏沥去西境,买准备在铸剑大会上所用的煅剑材料,此事他是知道的,可带回来一个小女孩是怎么回事?
司徒杉连忙追问:“那小姑娘额头有烬花纹,她是烬花宫的孩子?”
谢无恙面色不变:“嗯,她是烬花宫宫主的女儿。”
“什么?!”
纪通和几位长老本来还抱着吃瓜的心态,闻言顿时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糜月的女儿?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那妖女有孩子啊?”
“你怎得把她的孩子带回宗了,这不是给了烬花宫发难的借口?”
“师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被众口质问的谢无恙显得很镇定,他隐去糜月失踪的事没说,只道:“糜月如今不在烬花宫中,这孩子无人照看,所以我打算将她养在身边。”
“这孩子是烬花宫主的嫡系,为何烬花宫自己不养,要你养在身边?”
谢无恙长话短说:“那孩子说,烬花宫人待她不好,我见到她时,她正蹲在河边哭,连鞋袜都丢了,所以我便将她领了回来。”
司徒杉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害得他提心吊胆了一路。
纪通听着俩人的对话,也把经过弄明白了。
虽然不知糜月什么时候有的孩子,不过烬花宫人都以双修辅助修炼,糜月身为烬花宫主,身边少不得有些侍宫供她双修,有个孩子也不奇怪。
于是清咳了一声:“师弟,你宅心仁厚,这孩子也着实可怜。只是以我们和烬花宫这关系,这孩子留在这里实在不合时宜,还是遣人趁早送回给烬花宫吧。”
司徒杉连连点头:“掌门说得对,省得弟子们和外面的人传谣言,说这孩子是你流落在外的……”
谢无恙看他一眼,眼神中似有深意:“未必是谣言。”
?
??
???
在场的四人齐齐偏头,纪通举在嘴边的茶盏都停住了。
司徒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有一丝不敢确定的颤抖:“无恙,你的意思是,这小姑娘真是那妖女和你的……”
谢无恙睫羽微垂,似是往事难追、难以启齿的样子,极轻的一声“嗯”。
整个大堂落雪似的寂静。
“啪。”
纪通手里的茶盏开裂了。
“噗通。”
司徒杉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玄机子过去给司徒长老掐人中,轻拍他的脸颊:“司徒师兄,醒醒,醒醒啊。”
后又从袖里掏出一瓶清心丸,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后者胸膛起伏两下,堪堪缓过气来。
云松鹤看着仍淡定端坐在紫藤椅上、模样如明月清风般的谢无恙,一脸“自家的大白菜被野猪拱了”的痛心疾首。
“无恙,你糊涂啊,这、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那妖女逼迫你的?给你下了药,还是用了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
谢无恙摇头,看起来不愿解释太多:“是我自愿的。”
简单的五个字,又给了刚醒来的司徒杉沉重一击。
他捂着胸口,喃喃道:“那孩子瞧着有四五岁,那便是五六年前的事,你你……为何不跟我们说?!”
“这是无恙的私事,不便同长老们说。”
谢无恙垂眸,指腹摩挲着茶盏瓷底。
师兄方才竟然将这茶盏捏裂了,可见受惊不浅。不错,他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
纪通同样满脸的复杂和不敢置信。
他方才就奇怪为何好端端的,师弟会提出来给烬花宫送请帖?还有这孩子明明是宫主所出,却为何会遭烬花宫厌弃?
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通了。
这样说来,一切都通了。
但唯一他想不通的是,糜月和他师弟每次说不到两句话,就开始动手打架,更是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回回都一副想把隐剑宗给灭了的架势。
怎会和他师弟有了孩子?
难不成由恨生爱?
恨到深处,所以造个孩子出来,相互伤害?
纪通摸着下巴,亦或者……是个意外?
他脑中当即补足了一出大戏:那妖女和他师弟在某日打着打着架,忽然掉进了某个山洞里,然后不小心中了一种“不双修就会死”的情蛊,为了保命,只得被迫一夜春情。然而解蛊后,俩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分道扬镳,但没成想意外多了个孩子?
纪通一敲掌心,通,更通了。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司徒杉气得胡子直翘,胸膛起伏:“好一个这是你的私事,你这般所为,可是忘了你师父当年是怎么陨落的?师兄他原本渡劫飞升在即,可怜落得那般下场,你可别再走上你师父的老路!”
“我师尊陨落之事,与烬花宫无关。司徒长老,你所言僭越了。”
谢无恙双眼微微眯起,瞥向司徒衫的眼神里已然染上了三分凉意。
司徒杉如鲠在喉,憋得老脸更红了。
纪通见气氛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既然生米已成熟饭,我们再埋怨怪罪师弟,也是徒劳无用……”
话音落,长老们叹气的叹气,捂脑壳的捂脑壳??何止是生米成熟饭,熟饭都能满地打酱油了。
“这事确是你的私事,我们无从置喙,可是无恙,你当真已决意养那孩子了?”玄机子也出来当和事佬,语重心长地问。
“嗯,那孩子年纪尚小,还请师兄和长老们不要在她面前提及身世。”谢无恙道。
纪通和两位长老点头:“那是自然……”
虽然这孩子的生母一言难尽,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而且她可是剑尊的亲生闺女,说不定会继承了谢无恙剑道上的天赋,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呢。
这孩子被带回宗,也算是件好事,倘若养在烬花宫,指不定会被教坏成什么样子。
谢无恙又看向不吱声的司徒杉。
司徒杉面如菜色,在他的视线下,被迫僵硬地点了点头。
修仙之人,修为越高,越难有子嗣,所以宗门大都是以师徒传承。宗里新添人丁,本来是件大喜事,可是长老们根本高兴不起来。
在他们眼里,糜月那妖女定是使了什么卑鄙手段,玷污了这位他们隐剑宗最前途无量的剑修,这是要从根本上瓦解离间他们隐剑宗啊,其心可诛!
只怕此事过后,两宗之间的新仇旧怨又要添上一笔。
谢无恙能看出长老们心有不满,但他并不在意。
长老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说到底,他们只是辈分高些,在修真界实力为尊,连掌门都敬谢无恙三分,他们又能多说什么?
事已至此,他们再愤懑,也只能在心里怒骂那妖女狡诈黑心,下作无耻。
纪通在脑补完这个孩子的由来后,心下叹气的同时,又有些同情起师弟来。
“师弟,养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都没什么经验,若需要什么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的确有件事需要师兄帮忙。”
谢无恙抬眼道:“找一个会擅做点心的厨子。”
?
纪通一脸懵。
“那孩子要吃核桃酥饼,来时问过了,膳堂里没有厨子会做核桃酥饼,得另招一个。”谢无恙一本正经道。
“……”
纪通听他不似在玩笑的语气,又盯他看了半晌,心里涌上些许微妙的情愫。
他的师尊是上任隐剑宗掌门秦不眠,门下只有他和谢无恙两个徒弟。他们差不多同年入宗,旁人少不得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但谢无恙在剑道上展现的天赋,万里挑一,很快就赶超了宗门里的师兄师姐,更让他望尘莫及。
一开始,纪通说不嫉妒不羡慕,那是假话,可是随着这差距拉大,这羡慕就渐渐变成了仰望。
再加上他将掌门之位拱手让给自己,纪通心里对这个师弟是存有几分真心的。
眼见着平日里不沾俗事、清高孤洁的师弟,煞有介事地问他要会做酥饼的厨子,就好似从那高高在上、萧然尘外的谪仙,又变成凡尘中的人了。
他觉得有趣,绷不住笑了:“好,若招不到厨子,我亲自下厨给师侄女做酥饼吃。”
谢无恙微微蹙眉,似是十分怀疑:“师兄做的酥饼当真能吃?”
纪通清咳两声:“说笑而已。”
他哪里会做什么饼,师弟还是不懂他的冷幽默。
谢无恙点头,虽然他从未养过孩子,但凡事总有第一次。
那小丫头看着娇气,但却也不难养,只是在吃食上有些挑剔,他总不能连这点要求都不满足。
在长老们的长吁短叹声中,谢无恙轻敛袖口,指腹擦过一颗圆润的珠子。
那颗能感应到糜月气息的定元珠,被他做成了手串,贴身佩戴。
他放出的一丈仙尚没有传回消息,他有点等不及了,打算趁不日后的铸剑大会,各宗齐聚时,将这谣言尽快传扬出去。
长老们乍听此事,都气得快要厥过去,糜月若听到了这份荒唐传言,定比长老们生气百倍,十有八九会直接过来找他算账。
更何况,她的孩子还在他这里。
谢无恙垂眸,看着手腕上那颗色泽莹润的定元珠。
为了逼糜月现身,他也算不择手段,以身入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