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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轮扭转,时间回到过去。
2014年夏天,烈日当空,热浪炎炎。
暑气就像是牢笼中的困兽,来势汹汹地冲破桎梏,将万物生灵悉数吞噬,只留蝉鸣声交错起伏。
在连续半个月的高温炙烤下,漓江终于迎来一场降雨,街边梧桐被洗刷得湛绿,但这并没能带走空气里枯焦如焚的燥意。
傍晚五点,温书棠把最后一摞书整理好,从市图书馆里出来。
地面还湿漉着,有风吹过,蓄满的水洼泛起涟漪,像是一块被打碎的残镜。
倒影里的女孩穿着棉质长裙,五官柔和,模样安静,黑发随意散在肩后,衬得皮肤白皙干净。
鸣笛声从远处传来,46路公交车停靠到站。
车门缓缓开启,等待两秒,见人没有上车的意思,又朝着下一站加速驶去。
路口信号灯变换,温书棠背着帆布书包,左转拐进后面那条街。
蓝底白字的路牌上写着,碑亭巷51号,漓江市第九中学。
巷口的糖水铺还没关,门外支着个破旧的喇叭,循环喊着桂花酒酿五元一碗。
来往行人很少,偶尔路过几个,也是不约而同的神情慌忙,脚步匆匆朝着各自的目的地赶去。
在这一众身影里,温书棠显得格格不入。
她攥着书包带子,速度放得极慢,清亮的眼在四周反复打量,仿佛是在找寻什么。
一路走到尽头,她转过身,发尾跟随动作扬起,停顿片刻后,步伐更慢地开始了又一次寻觅。
就这样来回徘徊着,第六次经过校门口的时候,温书棠终于停下脚步。
引擎声由远及近,摩托车飞速驶过,垂落的裙角染上污泥,在风中飘动摇曳,宛如一株被打落的栀子。
天阴沉得更厉害,乌云密布,像团散不尽的浓墨。
那个喇叭不知怎么坏了,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和风声一起在耳边呼啸,无休无止。
温书棠望着空荡的街头,眼睫不太明显地颤抖了下,无声在心里叹气。
果不其然。
又是一场徒劳,她没能遇见那个想遇见的人。
沿着石板路,温书棠回到公交站。
下一班46路出现,她跟着人群上车,被挤到最后一排的角落。
漓江的公交车向来颠簸,她抓紧头顶的扶杆,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风景飞速掠过。
狭小空间里,闷燥从四面八方袭来,汗味和烟酒味混杂在一起,如同一个密闭的蒸笼,叫人很难喘得上气。
身侧站着两个女生,看起来与她同龄,左边那个语气格外激动,说暗恋许久的那个男生,居然主动加了她的好友。
温书棠静静听着,眨了眨眼,努力压下漫出心口的酸涩和羡慕。
她其实有些搞不懂自己。
明明每次都是相同的结果,明明早已习惯这种一无所获,可为什么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感到失落。
……
三十分钟后,车内电子音响起,播报前方即将到达澜椿路。
外面稀稀落落地飘起雨丝,鼻间充斥着潮湿与咸腥,温书棠没有带伞,不自觉加快脚步。
漓江市繁华,可她们这一带却像是被遗忘,褪色破旧的广告招牌,爬满藤蔓的低矮石墙,一砖一瓦都透着腐朽衰败的绝望。
走到楼下,迎面碰上对面楼的李阿姨。
认出是她,女人热情地过来搭话:“棠棠,去哪了这是?”
温书棠轻弯起唇角:“刚从图书馆回来。”
“放假了还这么刻苦呀。”小姑娘长得乖,很是招人喜欢,李阿姨捏了捏她脸颊,下一秒又想到自家那个不争气的,表情骤然多了几分嫌弃,“要是我儿子能有你一半省心,我就烧高香了。”
“诶对了。”女人话锋一转,将右手提着的纸袋递给温书棠,“我正好要去你们家店呢。”
她解释道:“前天给那臭小子买了几件衣服,尺码不太合适,他穿着有点大,还得麻烦你姐姐帮忙改一下。”
不远处那家白色招牌的裁缝店,就是温书棠姐姐温惠开的,她小时候跟着外婆学过刺绣,手艺还算不错。
客源多为附近的邻居,知道两姐妹不容易,都很照顾她们的生意,收入虽然算不上丰厚,但供给日常开销还是没什么问题。
温书棠接过纸袋:“好,我带回去给姐姐。”
“改完给我发个消息就行,不用特意跑过来送。”女人说着,又拿出刚买的茉莉饼,分一半塞到她手里,“回去和你姐姐一块吃。”
“不用了阿姨。”
“哎呀快拿着吧,就几块糕点,不值钱。”
温书棠推脱几次没能成功,最后柔声道了谢,然后才转身往家走。
推开店门,她把衣服和糕点都放到桌上,对着里面喊了声姐姐,但并没有得到回应。
目光扫了几圈,也没找到温惠的身影。
温书棠觉得奇怪,喃喃自语:“是出去了吗?”
她绕到后面,顺着楼梯上了二层,客厅里的灯没开,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似乎是从卧室那个方向传来的。
心倏得一紧,温书棠连忙过去。
温惠坐在床边,眼圈红得厉害,手臂上多了好几处淤青,房间里也乱糟糟的,柜子的抽屉全部开着,被翻找过的痕迹不容忽视。
温书棠顿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她会进来,温惠慌乱地擦掉眼泪,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恬恬回来了啊。”
“姐。”温书棠在她身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江伟诚又来闹事了。”
温惠眼神闪躲了下:“没有。”
她下意识把手臂往后藏,语气故作轻松:“是我刚才出门时不小心,没注意到前面的台阶,踩空摔了下。”
温书棠皱起眉心,直截了当地拆穿她:“连带着家里的东西也摔乱了,是这样吗?”
她唇角绷得很紧,态度也比平时更冲,神情里藏着不容置喙的倔强。
温惠垂下眼,声音慢慢变弱:“恬恬……”
“……”
气氛静了下去,风肆虐地敲打着玻璃。
温书棠眼眶发涩,她其实不是生气,就是心疼温惠。
她们父亲走得早,没过多久母亲改嫁,两姐妹也被丢到奶奶家。
但奶奶并不喜欢她们,每天都想方设法地为难,温惠为了妹妹能好过一点,自愿辍学去打工,后面干脆带她搬了出来。
其实那年温惠也不过十八岁,可她从来没抱怨过什么,就这样熬了三年多,终于攒出一点钱,盘了楼下那家店面,这才算是安定下来。
本以为日子会越来越好,可是……
雨势毫无征兆地加大,淅淅沥沥地掩住尘嚣,窗户镀上一层白雾,水汽也湿漉漉地弥散蒸腾。
温惠拉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她胳膊,试探着问:“真的和姐姐生气啦?”
温书棠摇头,压下心里的难过,吸了一记鼻子,嗓音闷闷的:“……没有。”
她起身到客厅取来药箱,找出消肿化瘀的软膏,挤一点在棉签上,极其轻缓地帮温惠上药。
“疼吗?”
大大小小的淤痕嵌进皮肤,留下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温书棠心脏都揪在一起:“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不疼。”温惠安慰地笑笑,“就是看着吓人了点。”
可温书棠根本不信,力度不自觉又轻了几分,不放心地嘱咐:“这几天小心一点,就不要提重物了,店里来货的话,等我回来再弄。”
“哪有这么娇气啊。”温惠摸摸她头发,笑意加深,“知道我们恬恬懂事,从小到大都心疼姐姐。”
拧着药盖的动作一顿,温书棠咬了下嘴唇,欲言又止几次后,还是慢慢吞吞地开口:“姐……实在不行就离婚吧。”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话音刚落,温惠神色僵了下,迟缓两秒后,笑得有些苦涩:“哪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之前那几次……”
“算了。”
不想勾起那些不好的回忆,温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捏了下她手心:“你就别烦心这些了,姐姐会有打算的。”
温书棠本想再劝几句,但对上她还红着的眼睛,又不忍心地把话咽了回去。
……
吃过晚饭,温书棠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把白天没弄懂的题目再看一遍。
门被敲响,温惠来给她送水果,关切地问:“明天就要去新学校报道了吧?要用的材料都准备好了吗?”
温书棠点点头:“都准备好了。”
三个月前,教育局突然决定,要将漓江六中合并到九中里,说是为了解决教育资源分配不平等的问题。
消息一出,便掀起不小的风浪,有人反对有人赞成,两拨人不可开交地闹了很久,最后却也是无疾而终。
“晚点再检查一遍,千万别落下什么东西。”
温惠说完,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在多余,毕竟这么多年温书棠一直是又乖又懂事,无论是学习还是其他方面,从来都没让她操心过。
但她很快又想起什么,睫毛低垂着颤了颤,话语里多了些许自责:“其实当年中考,你本就该去九中的,但是……”
“都怪姐姐不好,耽误了你。”
“姐。”温书棠不想听她这么说,皱着眉打断,“没什么好耽误的,在哪读书都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温惠重重叹了口气,“六中是漓江公认的吊车尾,每年重本率还不到百分之十,和九中根本没法比。”
“而且我还听说,你们那年的中考状元也去了九中,可见九中实力确实挺强的。”
听到“状元”两个字,温书棠心口一滞,连带着手上的力气都怔松,黑色水笔啪一声地砸到地上。
温惠瞧她不太对劲,也跟着一愣:“怎么了?”
温书棠捡起笔,心不在焉地接话:“没事。”
温惠没有多想,自顾自地往下说:“九中哪哪都好,就是离家有点远,来回在路上会不会太折腾了?”
“不会。”温书棠轻声否认,“公交车挺方便的,半小时就到了。”
“看我差点忘了,平时你也总去市图那边自习,应该都走习惯了。”提起这个,温惠老生常谈地唠叨起来,“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家旁边就有图书馆,非要舍近求远地跑到市中心。”
温书棠眸光微闪,攥着笔尖的手指收紧,指腹压出血色,她不自然地咳嗽了下:“市图环境比较好,在那学习的效率能高一点。”
“好吧好吧。”温惠拿她没办法,咕哝一句。
时针渐渐指向顶端,城市快要陷入昏睡,卧室里的灯却还没有关。
澄黄光线勾勒出女孩温软的面孔,温书棠坐在书桌前,脊背挺直,头微低,下颌和肩颈连成柔和的弧度。
伴着绵绵雨声,她打开抽屉下层,从里面拿出一本日记。
日记已经写了大半,纸张边缘都微微泛黄,显然是被人打开看过很多次。
翻到新的一页,温书棠写好日期和天气,笔尖悬在半空,思考许久,才在下面添上新的一句。
会遇见吗。
-
清晨六点,闹钟准时响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去新学校,这一夜温书棠睡得并不好,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她皮肤白,衬得这点青灰尤为刺眼。
温惠端着早饭从厨房里出来,瞧见她都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书棠揉揉眼睛,声音有点含糊:“没有。”
“别总熬夜看书。”温惠把牛奶放到她面前,手背在她额头贴了下,确实不烫,“还有两年才高考呢,不用把自己逼太紧,咱们慢慢来,身体最重要。”
温书棠咬着面包,眼角弯弯:“知道啦。”
盛夏时分,天气总是变得很快,前后十分钟不到,原本阴云密布的天,此刻已是晴空高照。
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挤过,在地面落下斑驳跳跃的光影,温书棠站在公交站旁,在一连串汽鸣的催促中,登上了熟悉的46路。
早高峰还没到,车上空位不少,温书棠靠窗坐下,不想虚度时光,从口袋里拿出本单词书。
跟随车辆的颠簸,书页也轻轻晃动,广播的报站声萦绕在耳边,中山路、太平街、四牌楼……距离碑亭巷越来越近,眼前的单词也越来越陌生,变成一堆晦涩难懂的字母。
心脏好像被一根细线勒着,缠出细细密密的涩痛,呼吸一点点加重,温书棠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紧张的。
九中那么大,她运气又那么差,能遇见的概率几乎为零。
可暗恋的人就是这样。
即便经历过千百次失望,即便明白不该抱有幻想,可当下一次机遇来临之际,仍然会心跳怦怦地翘首以待,构想出无数种和他相遇的可能。
又一站驶过,心还是静不下来,温书棠干脆合上书本,偏头去看车窗,看着倒映在上面的自己的身影。
她今天换了白色T恤,领口规规矩矩地扣着,头发在脑后高扎成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还有笔直纤细的脖颈。
有几缕碎发不太听话,翘着垂在耳侧,温书棠抬手捋顺,车子也在碑亭巷停下来。
城市在晨曦中逐渐苏醒,这边虽然是主城区,可烟火气却很重,随处可见的早餐摊子,从乌饭团吆喝到梅花糕,旁边还有刚出锅的泡泡馄饨,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电动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争分夺秒地和时间抢跑,晨练完的大爷大妈最为清闲,不紧不慢地排着长队,用方言扯起家长里短。
气温又升高几度,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影婆娑,微风拂面,送来阵阵紫薇香气,蝉鸣声蔫蔫懒懒,和往来喧嚷交织在一起。
没走出几步,温书棠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
“书棠!”
她回过头,发现是林晚听,停下脚等她一起过来。
林晚听是她在六中时的同学,两人先后坐过小半年同桌,关系还算可以。
“真的好不习惯啊。”林晚听鼓起腮帮,和她抱怨,“六中和九中完全就是相反的方向,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坐错车了。”
温书棠嗯了下,顺着她撒了个谎:“我也没适应过来。”
但其实,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好多好多次。
以至于每一个转角、每一个路口,哪怕是闭上眼睛,她都能毫无差错地走下来。
春夏秋冬,雨雪阴晴,她的身影从未缺席,只为创造一场本不属于她的偶遇。
饶是这样,她也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想到这,温书棠掐了下掌心,纤长睫毛遮住眼底的酸意。
“好端端的,干嘛要并校呀。”林晚听没察觉到她的失神,不情不愿地吐槽着,“真不知道这群领导到底是怎么想的。”
按照九中的惯例,新学期要检查仪容仪表,两人还没报道,自然没有校服,被不知情的值周生拦下来。
“你们俩是哪个班的?”
“我们……”
温书棠刚想解释,旁边插进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拔高音量朝着这边喊:
“周嘉让,你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