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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刀在手,上下没有一丝起伏,可叶无坷的胸口在微微起伏,黑暗之中的那个人也在慢慢退去。
叶无坷之前和白狼族大舍凤玉交过手,那是叶无坷遇到过的最难打赢的一个敌人。
可大舍凤玉终究是有破绽的,下一次交手叶无坷就有一定把握能赢。
然而刚才,那个戴着脸谱面具的黑衣人让叶无坷有些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不是敌人不可击败的无力感,而是无法探知到敌人深浅的无力感。
黑衣人和他始终都保持着旗鼓相当的实力,不管叶无坷如何变招对方都能及时应对。
哪怕叶无坷连劲气都用出来了,戴着脸谱面具的那个人依然能从容接招。
他甚至还在学习,学习叶无坷的出招学习叶无坷的应对。
并且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学来的东西再施展出来,而且用的几乎与叶无坷一样精湛。
当然,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比叶无坷的双指枪法也不逊色,可本质上,他真的学会了。
在大批的黑衣人开始进攻镇子后边的时候叶无坷就及时赶过来,如果他没及时到的话罗擎可能也死了。
杀死罗擎的那个黑衣人被叶无坷一刀斩成两段,可这并不能让罗擎释然。
罗擎疯了一样冲向黑衣人,被那个戴着脸谱面具的男人一招击败。
毫无疑问,叶无坷赢不了他。
毫无疑问,戴脸谱面具的男人也杀不了叶无坷。
所以他退走。
没能偷袭成功就不恋战,这种人的果断也让叶无坷心中忌惮。
这是一个叶无坷从没有遇到过的对手类型,能打,冷静,不嗜杀,果断的像是成功与失败都与他无关,但他却能控制成功与失败。
大批的黑衣人没能攻入葫芦镇,叶无坷,三奎,大奎,还有负责支援的五百名兵部精锐来的都很快。
黑衣人知道打下去他们必然损失惨重,偷袭的目的已经无法实现。
叶无坷凝视着黑暗。
黑暗之中,那个男人已经消失无踪。
兵部的精锐端着连弩依然保持着戒备,只要有任何异动他们的连弩马上就会释放出去。
安静,场面安静的像是连风吹动砂砾的声音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一声痛哭打破了这安静。
罗擎抱着邱小秋的尸体嚎啕大哭,哭的连心肺好像都被撕裂了一样。
叶无坷缓步走到罗擎身边,他的手伸出去想要拍拍罗擎的肩膀,可是在那撕裂的哭声之中,叶无坷的手终究是没有落下去,他不敢打扰。
时间没有那么快能抚平悲伤,也许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时间。
叶无坷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时间到底是什么?
是用来记录过程的工具吗?
叶无坷安安静静的等着,一直到罗擎抬起头看向他,这个粗犷汉子的眼睛里,红的好像在渗血。
“他最怕死了。”
罗擎抱着邱小秋的尸体,坐在那前前后后的摇摆着。
就像是一位父亲,抱着自己的孩子再哄他睡着。
他最怕死了,可他为什么就来了?
邱小秋已经死了,无法再得知他是为什么会被敌人抓住的。
可是罗擎知道,这个怕死的家伙最终还是战胜了怕死的自己,他离开了庆海县,他孤身一人往葫芦镇这边跑。
他跑,他可能还在半路嘶吼,骂自己为什么那么怕死,为什么那么无能。
当兄弟们逆着进城的人流走向葫芦镇的时候,是他孤身一人站在庆海县的城门内。
那个时候,他的兄弟们朝他啐了吐沫,而这个孩子,只是尴尬的笑着。
叶无坷挨着罗擎坐下来,安静的坐着。
罗擎低着头,将邱小秋身上挂着的一个蓝色的类似于流苏的东西摘下来挂在他的腰带上。
“他是蓝衣族人,蓝衣族太小了。”
罗擎说:“那年,白狼族的狼兵冲进了他们的村子,他们......只有一个村子。”
“他爹娘为了保护他都死了,他妹妹被鞭子活活抽死也没说哥哥藏在粪坑里。”
“邱小秋总说,他不能不怕死啊,蓝衣族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命,是他爹,他娘,他妹妹,是整个村子里的人拿命保下来的。”
罗擎说话的声音,沙哑的让人心里跟着疼。
“他就该怕死。”
罗擎说:“别人都可以不怕死,谁都可以不怕死,可他......他就该怕死啊。”
叶无坷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蜀西南这边,就像是原始丛林,也像是深海。
狼就会吃掉山羊,狼也会被更凶狠的野兽吃掉,虾会被小鱼吃掉,小鱼会被大鱼吃掉。
也许在几千年历史之中,如蓝衣族这样已经消失掉的民族太多了。
可是现在,叶无坷亲眼看到了一个民族的灭亡。
“他总说,如果他不好好的珍惜自己,有一天死了,他下去之后不敢见爹娘不敢见妹妹。”
“他还说,其实他不怕死,但他从来都不会和大歪山的兄弟们说什么生死与共的话。”
“他说他还没有孩子呢,等到有一天他有了孩子,孩子也有了孩子的时候,他一定比谁都不怕死。”
“他会找到原来的老兄弟们,把欠下的生死与共的话都说一遍。”
罗擎看向叶无坷,他眼睛里的血真的好像要从眼球里渗透出来。
叶无坷伸手搂住罗擎这个粗犷汉子的宽厚肩膀,这个粗犷的汉子在叶无坷怀里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叶无坷抱着他,他抱着邱小秋。
大哥抱着大哥,大哥抱着小弟。
那天,天空飘着蒙蒙细雨,穿着一身新衣服的邱小秋上了大歪山。
他一到山门就跪下来了,朝着山寨的大门磕头。
他说,我想当土匪,我想认大哥。
罗擎站在寨门高处大笑,问他你为什么想当土匪。
邱小秋说,我当了土匪就没有人敢随便杀我了,我当了土匪,坏人一听说我是土匪就会害怕。
罗擎问你会打架吗,你敢杀人吗。
邱小秋一个劲儿的摇头,他说打架不好,杀人更不好。
说到杀人两个字的时候,那天罗擎都没有看到邱小秋握紧了拳头。
邱小秋想杀人,想把白狼族的人都杀了。
可他用比去送死还要大的勇气活了下来,甚至用比送死还大的勇气给自己定下了报仇的时间。
他要先有孩子,把孩子养大,告诉孩子说你是蓝衣族人。
然后报仇赴死。
后来他是真的把罗擎当亲大哥一样看待,这些他不好意思对其他人讲的话他都告诉罗擎了。
所以不管到什么时候,罗擎都允许他怕死,甚至,维护着他的怕死。
罗擎说:“他说大哥你别怕。”
哇的一声,罗擎又哭了。
“他得多怕啊。”
罗擎哭的身子都在颤。
叶无坷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他压不住杀意。
报仇并不能换回已经失去的亲人,报仇也仅仅是活着的人安抚自己的心灵。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人永远也不知道他的仇是不是报了,那一炷香,只是一炷香,没有那么神奇,不会告慰亡灵,也没有亡灵。
天亮了,葫芦镇的后边多了不少新坟。
当邱小秋死的那一刻,罗擎没有忍住,来自大歪山的土匪们都没有忍住。
两百多名土匪,这一夜就战死了六七十人。
新坟挨着新坟,人活着的时候人作伴,人死了之后坟作伴。
罗擎找了一块白布勒在自己额头,他带着活下来的兄弟们给死去的兄弟们叩首。
只一会儿,额头的那块白布就脏了,只一会儿,额头的那块白布就红了。
那个怕死的少年,在离开庆海县的时候应该是一路狂奔吧。
他害怕孤独,他怕一切,他走在路上怕遇到坏人怕遇到狼,所以他奔跑,他朝着大哥和兄弟们在地方奔跑。
现在,他不用怕死了。
这个白天,也许是因为白狼族那边也在为死去的人举行某种送别仪式,所以没有人来进攻。
葫芦镇的后边,黑衣人走了之后就好像凭空消失。
有一个夜晚到来,有一个白天到来。
叶无坷回到这的时候,看到罗擎抱着邱小秋的土坟还在睡着。
虞杏薇说:“他比我会当大哥。”
余百岁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没有说话。
夜晚还是会来,这个已经过去的白天,蛮兵试探性的进攻了两次,但显然他们也开始害怕死亡了。
普黑山。
夜让这座大山看起来像是一头在卧睡的巨象,左侧那有些低矮的山峦就是巨象放在地上的长长的鼻子。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掩盖了白狼族大军徒步上山时候的脚步声。
为了能突袭成功,龙岩下令所有人必须轻手轻脚,为了保证将声音压的最低,很多人将鞋子都脱了光脚往上爬。
黑暗真是一个好东西。
当白狼族的大军悄悄摸到普黑山寨门的那一刻,毫无戒备的色族人竟然都没有察觉。
“杀进去!”
龙岩站起身一声暴喝。
擅长攀爬,能在丛林之中如履平地的蛮兵嘴里叼着刀子疯狂的爬了上去,只是这寨墙确实不好爬,刚刚下了一场小雨,寨墙有些湿滑。
他们迅速的占领了木寨,从里边将寨门打开。
好像潮水一样,蛮兵涌进了普黑山大寨。
城墙上那些睡眼惺忪的色族士兵,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被砍翻了不少。
只片刻,就有数千名狼兵冲了进去。
龙岩带着他手下大将阔步走进山寨,这位白狼族有史以来野心最大的大土司,看到的不是连绵不尽的建筑,他看到的是数不清的奴隶和数不清的财富。
夜袭效果极好,色族的防备对于白狼族人来说简直像是摆设。
至少六七千人进入大寨,前边的人已经冲进那些建筑里疯狂的寻找色族人准备杀人立威了,后边的队伍还在往大寨里汹涌灌入。
嗖,嗖嗖嗖......
无数支火箭从黑暗之中飞来,那些箭不是朝着狼兵射过来的。
而是木墙。
木墙上的湿滑也不是因为之前下了一场小雨,而是木墙上被泼了火油。
火箭落在木墙上,火焰腾的一下就燃烧起来,整座前寨的正面寨墙,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堵火墙。
已经杀进山寨的数千蛮兵,被这道火墙把他们和后续的狼兵隔开。
黑暗之中。
那个已经头发花白的南疆大将军拎刀而出:“进来的,全杀光!”
两千多名用尽心血培养出来的南疆狼猿,朝着数千蛮兵扬起了他们的刀。
在这一刻,龙岩看到了那个他一直想找到的老人。
因为那个金甲持刀的大将军,正在朝着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