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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新秀回到向问和尚身边,他把自己的长衫脱下来给向问盖好,唯恐这漠北的风沙打扰了和尚清净,和尚现在终于可以清净了。
苗新秀扶着腰在和尚身边坐下,回头看,不远处那三位伤痕累累的边军老兵也互相搀扶着坐下,他们三个人沉默无语,和稍微远一些地方那些欢呼着的威卫战兵对比鲜明,像是不在一个世界。
苗新秀低头又看了看和尚,和尚应该是睡的很舒服吧,这个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睡的这般踏实过。
想起向问和尚和阿诺诃说的那些话,苗新秀心里就忍不住去猜测,这个最该也最不该做和尚的人,是从懂事那天起就没睡过一个踏实安稳的觉?
懂事多可怕啊。
苗新秀想拍拍和尚的肩膀,告诉他下辈子做一个你想做的人,随心就好,可手没有拍下去,因为和尚睡的可真好。
这时候余百岁从远处过来,挨着苗新秀坐下,他脸上有一层沙子,看着就好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
“师爷。”
余百岁低着头问:“我是不是很没用?”
苗新秀回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意义,也有死去的意义,从另一个地方到这个地方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但你跟来好像确实没什么用。”
余百岁苦笑:“师爷会安慰人。”
苗新秀笑了笑,已经这么惨了,笑笑挺好。
余百岁看向那三个老兵坐着的地方,指了指那老兵身边不远处有一块看起来被风沙侵蚀了已经不知有多久的石碑。
石碑上是中原文字刻着的一首诗,石碑斑驳有些字已经看不清楚,刚才余百岁试着读了两遍,此时喃喃自语。
“人尽有离别,而君独可嗟。言将身报国,敢望禄荣家。战思风吹野,乡心月照沙。归期定何日,塞北树无花。”
他记忆力向来很好,虽然读书不成,学问也差,可只要他想要记下来的看上一遍就能记住。
他爹说他不是学不好,只是不想学。
“师爷。”
余百岁问:“叶无坷,就我师父,会不会嘎在北边?”
他轻功身法向来不错,可他打架的本事着实不好,要说实力,比寻常的壮汉当然要强不少,毕竟也算有些家学。
可要说在这样的场合还能跟上叶无坷,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苗新秀问他:“你觉得呢?”
余百岁道:“我觉得,还是得追。”
他起身,看向苗新秀道:“现在不打架了,我去追追看。”
苗新秀道:“他比你会打架,还比你跑得快,万一追上了他没事,你却嘎了怎么办?”
余百岁耸了耸肩膀:“那就是命呗,我爹说过,人有几斤几两得自己清楚,清楚了就不会自大,可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和敢不敢去拼命是两码事。”
他笑道:“我爹当年有几斤几两他自己也清楚,可跟着陛下打江山那会儿他也从来都没怕过,我爹说,干该干的事,没干成死了就死了,没死,将来就有数不清的好日子。”
苗新秀道:“你父亲这话说的有道理,可是和现在似乎不太应景儿。”
余百岁道:“我没说我。”
他看了看北边:“我说的是我师父,唔叶姜头。”
他说:“叶姜头才从大慈悲山走出来进了长安城,他才过几天好日子?最起码距离数不清的好日子还远着呢,我不一样,我从一出生就开始过好日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来一把刀。
苗新秀一把拉住他:“你根本追不上,你死了你爹怎么办?你去了,万一是白白送死怎么办?”
“我爹一直想要个争气的儿子。”
余百岁笑道:“这会儿我还挺争气的。”
他想说,你看,这里的人,每个人都和过去的自己有个交代,我也该有。
那个离开了栖山禅院的年轻大和尚,从接到那封注定了是陷阱的信开始就在设想自己该怎么死了,怎么死才不算白白送死,谁又真的想死呢?他只想给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禅宗一个交代。
那个此时还盘膝坐在向问大和尚尸体不远处的神僧阿诺诃,他曾经多少次想过要回中原去?如果不是见证了向问的赴死,他大概也下不了决心回去,现在的他,也给了过去的他一个交代。
那些整日都藏身在沙漠里艰难度日的隋阳老鸹,如果不是遇到了一个想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的杜巽震,他们也不会走出沙漠,不会在疏勒遇到了崭新的完全不一样的他们自己,当面目全非人不人鬼不鬼的章旬将军喊一声章旬归宁的时候,他何止是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也给了那么多战死在隋阳的成的老兵们一个交代,给新旧两代江山一个交代。
那个叫杨乙承的家伙在残废之后也许才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可这些想法对于别人来说是幡然悔悟对他自己来说就是背叛,背叛了他父亲背叛了大楚皇族也背叛了复国的梦想,可在他吞掉毒药的那一刻他也给了自己给了他父亲给了大楚复国一个交代。
太多太多了。
哪怕是疏勒人这边,那个看着他忠心追随的大将军被一刀一刀捅死的将军哲越,在下令退兵并且朝着大宁的人走来的时候,他也给了自己的过去以及近百万疏勒百姓一个交代。
谢宣积道长和嵇笙道长被那个黑武九境大剑师偷袭杀死之前,他们想的不只是不能丢了师父的脸不能丢了龙虎山的脸,他们曾经也在月下畅饮豪谈,说一声此番北去亦是荡魔。
青衣列阵的那两位青衫客,车夫,巨汉,以及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九慈道人。
那个瞒着自己女儿牵着一头小毛驴就毅然北上的父亲,难道不也是在北上之前就在心中已有取舍?
每个人都在这里断了些什么,舍了些什么,离了些什么。
余百岁道:“每个人拼命都有每个人拼命的理由,但大多数是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唯独叶姜头那个家伙不一样,他和过去的他没什么可交代的,他拼命是为了未来,甚至与他无关的未来。”
他真佩服自己,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
“我爹会以我为荣。”
余百岁大步向前,然后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甚至有些让人觉得荒诞的东西一头毛驴。
那头毛驴站在旁边,以一种藐视人间一样的斜上角度看着天空,还不停的伸着舌头想卷回来什么,就像是个得道高人,想把这人间都骂一遍。
余百岁心说你个毛驴你高傲个屁啊,他上前就想骑着毛驴去追叶无坷,才靠近,竟然被那毛驴一脚踢中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
于是这个刚刚燃起斗志和热血,想让他爹以他为荣的家伙,捂着不可描述的地方就倒了下去,来回翻滚。
刚刚因为余百岁这个生而优享却能大义凛然的家伙而有些感动的苗新秀,忍不住叹了口气。
苗新秀过去,从地上捡起来余百岁刚刚掉落的刀。
“替我照顾好向问大和尚,不准任何人扰了他清净。”
拎着一把刀,他大步走向徒弟去的方向。
“你不了解姜头,就别替他总结人生了。”
苗新秀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个世上的人都加起来,也没有谁会比姜头更想给过去一个交代,也没有谁比他更想跟过去要一个交代。”
他往前走的时候,看到在人群之中那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也在默默向北而行。
也许是因为刚才余百岁的话终究还是触及到了苗新秀的内心,所以看着那个来历不明又有些非同寻常的年轻人,苗新秀忍不住去想,这个人又是在干什么?他有什么要交代的?
他们朝着刚刚才杀出来的弥泓城走去,那座城遮住了那个少年的身影。
叶无坷他究竟是想要个什么交代呢?
抛开他自己的过去不说,只说他听到那个黑武人说,一切都是那个黑武人设计出来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能死很多很多人,他就不可能放过阔可敌厥鹿。
他要给今天所有死在这的人,要一个交代。
叶无坷背着的那位忽然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叫姜头?”
“因为驱寒。”
杨悲点了点头,这答案简单,可因为驱寒这四个字,听起来好像又不那么简单。
“你家乡特别冷?”
“特别冷。”
叶无坷一边跑一边回答着。
“我娘生我们之前还挺着个大肚子在家里干活儿,她想在我阿爷和我那个爹回来之前,给他们做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听说是那年村里来了乱匪,趁着男人们都进山打猎的时候,冲进村子里,抓走不了不少女人和孩子,杀了不少老人。”
他跑的很快也很稳,所以说话的声音也没那么颤。
“我娘运气好,也该着我们兄弟俩运气好,我家住在最西边,乱匪是从东边进村的,我那个打猎的爹担心我娘所以先回来,知道乱匪来了,于是拿着一把刀就一个人先追进山里了。”
“无事村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听着消息一路追,他们顺着脚印一路追到山里的时候,看到我那个爹回来了,据说浑身都是血,身上还插着几支箭,但他把村子里的人都救回来了。”
“可就那么巧啊,我娘在村子里没人的时候生了,先生了我哥,我娘忍着疼自己接生,当时在院子里,她拼尽力气把棉袄脱下来给我哥裹上,然后生了我,我娘已经动不了了,我娘挨冻我也挨冻,所以后来我娘始终觉得对不住我。”
叶无坷道:“可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呢?”
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可我娘,就一直怕我冷,一直怕。”
少年奔走之际还努力挤出个笑脸,他说:“你不知道,就算是暖和的日子我娘也把我裹在棉袄里,阿爷跟我说过,说有一年夏天,给我裹了一身痱子。”
傻笑着的叶无坷脑袋里全都是娘的样子,娘对他笑的样子,他说:“姜头挺好的。”
抬起手擦了擦汗,顺便抹了抹眼角。
他说:“能驱寒,我娘信。”
【这一卷的卷名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要写的是少年无惧,写无数人的断舍离,因为更新的快也没存稿,每天超过一万字的码字,可能会把这一卷要表达的东西没有完全表达出来,希望大家在看这一卷的时候能帮我想想,卷中的每一个人物,是否都有了自己的断舍离,包括在这一卷的末尾,那从无事村走出来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