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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头顶灿烂的骄阳已经开始展露它的热力。
星期五这天下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刘培文顶着烈日来到了燕京文学的编辑部。
刚进门他就一屁股坐下,朝着张德宁伸手讨水喝。
“给你!”张德宁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看着刘培文吨吨吨灌完了一大杯,才开口问道,“你这小子,难得想起我们了?”
“嗨,德宁你这话过了啊!什么叫难得?”刘培文不认账,“我这半年跑了好几趟了吧,平常作者有几个跟我一样跑那么勤的?”
“少废话,不就稿费单吗?”张德宁斜睨一眼,拉开抽屉,找出一张稿费单递给刘培文。
“看看!八百一十块!”
“哎呦!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刘培文千恩万谢地接过,喜滋滋地问道,“怎么样,这一期发行量如何啊?”
“不如去年十月那期,”张德宁摇摇头,“不过也挺高的了,足足八十万份。”
“这就不错啦!还能期期过百万啊?哪这么多名家像我似的成天专给你们写稿?”
张德宁撇撇嘴,“啧,名家你先等等!”
说罢,她转头走到编辑部的角落里,那里有成堆的纸张,大多数是扎成捆的信件。
“来!把这一大包拿走!”
“这是什么?”刘培文接过来,拆开绳子翻看着。
“五月号的读者来信,这些都是写给你这篇《步履不停》的。”
刘培文闻言,信手拆开一封看了,信里大体是说,读者反复看了三遍,才把《步履不停》彻底看懂,在看明白的那一刻,他深深地被打动了,于是写信夸赞一下小说。
又拆开一封,这一篇非常直接:没看懂,觉得一个故事讲两遍,也没意思。
刘培文就这样坐在桌前拆了二十几封信,发现能看懂、看明白的,不过四分之一的数量,有一半读者直接觉得没意思没看懂,认为刘培文大失水准,有些人则是读得一知半解,明白了是怎样的故事,但却觉得过于日常,过于平淡,没什么意思。
比如这一封信上就写着:
“同样是写中年人对于生活的反馈与思考,我更欣赏的是像谌荣的《人到中年》那样,虽然经历了人生中压力最大的时期,仍然能够有所承担,认真表达对生活的热爱。
“反观《步履不停》,无论儿子还是父亲,人生经历都不成样子,每个人都充满了自私与自我辩解,家庭和睦更谈不上,这样的作品,既没有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就连感人的情节也并不多见,这让我对这部小说有些失望,我知道作者或许想表达一些当代家庭之间的问题,但似乎也不够尖锐。”
“你看,挨批评了吧?”张德宁看着刘培文皱着眉头,自己心里舒服多了。
她就是见不得这小子得意忘形的样子。
“批评倒无所谓,因为故事的好坏并不是由一个人说了算的。”刘培文关心的是另一方面,“我发现没看懂的人是真的多啊!”
“这篇小说确实还是有些门槛的,”周燕茹这会儿有空了,凑过来说道,“不要光看读者来信嘛,评论界可是一片好评啊!”
“我倒是知道王濛老师给我写了篇评论,其他的还有?”刘培文好奇道。
“呶,都在这了!”张德宁从另一个抽屉里抽出一个剪报本,翻开给刘培文看。
大大小小,十几篇评论,几乎清一色的好评。无论是从意识流写作的探索方面,还是从文章对两代人的隔阂与不同的爱的描写上,所有的评论文章,几乎都是一个观点,优秀!
“你这篇,估计评个全国优秀中篇,可以说板上钉钉。”周燕茹点评道。
不过评选是两年一轮,81-82的评选要等到1983年初了。
刘培文这才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其实在写完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部作品注定不会是一篇被大众广泛认可的作品,他最初的写作目的,也不是给大多数人看的。
可以说,他就是为了这点醋,才包了这顿饺子。
……
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刘庄,刘全有从李寨领回了一个邮包。
“全有,这是啥?”
刘全有的妈妈叫马惠敏,自从前两年被拖拉机压断了腿,她不能再下地干活,只能做点手工活赚钱。
此刻她正坐在院子里的树下纳鞋底。
“妈,培文哥从燕京寄给我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啥。”
刘全有找了个凳子坐下,拆开包裹,是一本燕京文学的杂志,翻了翻,杂志里面还夹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刘全有先打开信封,是十张大团结。
这……
他有些惊讶地拿着钱,不知如何是好。
再次翻看牛皮纸袋,刘全有试图找到只言片语,可惜并没有。
他把目光落在了这本燕京文学的杂志上,只能从这里寻找答案了。
翻开杂志,目录上第一条,就是培文哥的作品。
步什么不停?啥意思?
培文哥不愧是大作家,用的字咱都不认识。
刘全有看到这里,只懂得感叹刘培文的厉害。
首都是全国的中心,能在全国中心的刊物上发表文章,那就是大作家无疑。
他翻看着刘培文的这篇小说,说实在的,他看不太懂。
好在刘培文干脆帮他标了一些段落。
“当年被哥哥舍命救下的男孩,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了,干得是送报纸的活——用妈妈的话说,就是没出息、浪费了大哥的一条性命。今天晚上,妈妈照例告诉了他我们回乡祭扫的消息……
“进门时,他提着一件礼品,明明已经非常贵重,可他还是一脸伏低做小的模样,说‘准备了一点薄礼。’
“……我看着他有些肥胖的身躯在狭窄的屋子里旋转跌落,像一头撞破了蜂巢的猪,到处都是蜇人的蜜蜂虎视眈眈。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可一家人要么茫然,要么冷眼盯着他,仿佛这段滑稽的表演,也是他的赎罪券……
“……临别时,我送他出来,他依旧不断地躬身朝我道歉,嘴里说着的,是十年来未曾改变的话,无非是‘辜负了期望、没有连大哥那份一起过好,大哥泉下有知也会生气’之类的废话。我都数不清他重复过多少次了。
“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强制他停下来看着我。我说:‘活成什么样子,是你自己的权利!你才25岁,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另外,明年千万别再来了,忘了我们吧。’……”
……
刘全有认真地看了半晌,不住抽着鼻子,颤抖着的手几乎拿不住杂志,此刻,这些原本轻飘飘的纸,重逾千钧。
泪水仿佛小溪,不见停顿的从脸上滑落。
“全有!全有!你咋啦!”
妈妈马惠敏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慢慢凑到跟前。
刘全有合起了书,垂下头摇了摇。泪水跌落在地上,摔成了星星。
很多年了,他的内心从未像今天这样被理解,也从未这样放松、释怀。
“这钱咋回事?啊?”马惠敏见刘全有手里攥着的十张大团结,惊讶地说。
“培文哥寄的。”
“噫!那不中,那不中……咱欠人家的,一辈子还不清,这钱咱咋能要。”马惠敏皱着眉头说道。
“没事儿,妈。”刘全有擦擦眼泪,扯了个谎:“这是我管俺培文哥借嘞,他让我等夏天去燕京找他玩,怕我没有路费。”
“那也不中啊……”马惠敏依旧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太阳依旧毒辣,乡村的旷野上,依旧是徘徊的云彩。
谁也不知道,此刻的大刘庄,有一位少年,终于放过了当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