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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杀人试锋,白虹贯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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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

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

这场对话,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同时也是第一次,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

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

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

这位圣君,果真是意气风发,英雄气魄。

漫说是高仪,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但……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

他宦海沉浮多年,早过了心中触动,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来说服他一起,了结这一次朝局波折。

好在,皇帝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

首辅、群辅、户部、刑部、帝师,不要钱一般往外许,远超他的心理预期。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在处置高拱的问题上,二人有极大的分歧。

皇帝暗示,他是想杀高拱的。

这态度,让张居正决计不能接受。

当朝首辅要明正典刑,太过耸人听闻。

真要这样做,皇帝的权威是彰显了,但朝局却又要动荡了。

张居正即便怀疑这是用来胁迫自己的筹码,也不得不劝谏。

眼见皇帝决意已定,张居正只能作出退让,以换取高拱的活路。

不知是皇帝本就等着他,还是临时起意,皇帝竟然有心整备京营!

很难说是双赢,还是互相妥协,总之,二人来回磨了好一会,总算达成了共识。

张居正为此所作出的承诺,是起用顾寰。

而皇帝却没承诺不杀高拱,只说给高拱一个机会——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为国,还是有篡逆之心。

张居正想到皇帝口中这个机会,便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机会,分明是要榨干高拱这把老骨头最后一丝用处,还要逼高拱低头谢恩。

届时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也别无选择。

把人卖了,还要人念他的好,他怀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汉文帝的史了。

张居正一面对皇帝不够仁德的作为感到可惜,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升起激赏之情。

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当中,张居正来礼部找到了吕调阳。

这位礼部尚书,在高拱的拉拢之下,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

二人站在礼部外的池边,负手而立。

张居正开门见山:“和卿,按制,圣上明日将御宣治门视事,百官行奉慰礼。”

“届时,你出面请圣上宣赦赏之事。”

赦赏就是大赦天下,以及封赏皇亲国戚,由礼部出面,最是合适。

吕调阳一愣,张居正平日满口皇帝皇帝的,今天怎么称起圣上了。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居正:“赦赏之事,有什么变动?”

大赦和赦赏早有定稿,宣治门只是走个流程。

但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圣上届时,要恩荫勋贵,锡赉百官。”

张居正说着,又转头看向吕调阳,眼中不乏欣慰:“和卿,你可是众望所归。”

吕调阳疑惑重复道:“众望所归?”

张居正点了点头,笑道:“你要入阁了。”

吕调阳:“啊……啊?”

张居正眼中意味难明:“别紧张,不仅是你,功臣皆有封赏,其中以元辅为最。”

……

入夜。

夜幕低垂,笼盖着京城中成千上万各有蓄谋的灯火。

其中说不上最亮,却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拱府邸门前的灯火。

映照出络绎不绝的宾客,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换,也映照出,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

在这一盏灯笼下。

陈洪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位裕王府出身,任过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如今可谓春风得意。

一扫被冯保压制的阴霾不说,权倾朝野,也只在眼前。

当朝最当权的二人——正宫太后、内阁首辅,都是他的靠山!

得益于此,内廷越发多人向他示好输诚。

乃至于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

这等鲜花着锦,当真是人生妙事!

只待皇帝祭天为两宫上尊号,陈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庆宫发号施令,他陈洪,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风唤雨的几人之一!

届时,他便能比在位司礼监掌印时更加风光!

东厂!御马监!内帑!统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还能代替陈皇后,与外朝协政!

若是能再说服陈太后,让他管束皇帝。

他陈洪,当真就能横着走!

当日在司礼监,冯保的一拳之仇,他记忆至今,再等上几日,他便要手刃此贼!

这般想着,陈洪途径一处昏暗的街巷,没由来地,心中突然一紧。

多年明争暗斗的本能,立刻让他警觉!

他立马回过头,就要吩咐身后随行的两名太监后退,离开这处街巷。

但,甫一回过头,就看到睚眦欲裂的一幕——两道黑影站在随从太监身后,捂住太监的嘴巴,将两人放倒。

陈洪第一反应,便是准备口中爆喝,拔腿就跑。

还未行动,眼前陡然一黑,立刻跌倒在地,缓缓失去了意识,只看到几双锦衣卫的鞋子,踩在他面前的水坑之中。

“陈千户好身手!”

蒋克谦蹲下身,给陈洪补了一记手刀,口中夸了一句。

“蒋兄就莫要挖苦我了。”陈名言得了夸奖,只是苦笑,又说起正事:“此人如何处置?”

他口中称兄,套着近乎。

两人正说着,身后一名百户闻言,立马凑上来:“蒋指挥、陈千户,俺最擅长刑讯!”

蒋克谦与陈名言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

前者看了一眼后者,问道:“陈千户要审吗?”

陈名言迟疑道:“恐怕,审不得吧?”

蒋克谦点了点头,看向那百户:“听见没!陈千户说不审,溺水吧。”

那百户点头哈腰应是。

立马蹲下拿出一叠粗布,按在陈洪脸上,又掏出一瓶酒,直往嘴里灌。

陈洪似乎有了要醒的架势。

只见那百户一脸狰狞地死死按住,任由陈洪双手抓挠,双脚乱踢也无济于事。

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各自分别确认之后,几人才拖着尸体,走到河岸边,一脚将其踢进了河中。

一位大太监,便这样不明不白地醉酒不慎失足,溺死在了河中。

微不足道。

……

冯保方从慈宁宫出来,便被张鲸叫住。

他警惕而疑惑地看着这个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却很是恭谨:“冯掌印,陛下请您过去。”

冯保听了这个称呼,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身后的太监很是上道,立刻出声呵斥:“你个无品无阶的东西,也敢直呼老祖宗的官阶!”

受了呵斥,又被冯保面无表情地盯着,张鲸没有失措,仍是做足了礼数。

靠近些许,轻声道:“陛下说,是高拱的事……”

冯保目光一闪。

眼下高拱强势,将他逼到了墙角。

东厂丢了,司礼监也没了声响,可谓被砍掉了双臂。

他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孩视皇帝了。

甚至于,他已经思考起,是否要转而去抱皇帝的大腿,再与张居正联手,对付高拱。

如今皇帝私下召见,莫非是想到一处去了?

想到此处,他点了点头,吩咐张鲸:“前面带路。”

张鲸恭谨地在前引路,不时说着皇帝在私下愤恨高拱的话。

冯保只当是皇帝有心用自己,促使张宏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没有敌意。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乾清宫。

张宏已然候着在。

见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提醒道:“冯掌印,陛下只说要见你一人。”

乾清宫冯保自然没少来,这确实是规矩。

他也不纠缠,点了点头,让两名太监留在外间,而后跟着张宏进了乾清宫。

冯保的背影刚一消失,张鲸便眼神示意。

一旁的人得了消息,齐齐动手,立刻将冯保带来的二人击晕过去。

张鲸走近,不解气地猛踹了两脚:“老祖宗!狗脚老祖宗!”

说罢一挥手:“拖走埋了。”

冯保往里走了一段,莫名耳中传来些异响。

他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下。

张宏适时开口道:“冯掌印,陛下在里面等着,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冯保被唤回注意力,只得暂且按下方才的感觉。

道了声谢,便转身进了殿中。

如今他虽然势弱,但终归有司礼监掌印之职在身。

皇帝恐怕就是看上这个身份,才将他唤来——二人在对付高拱这个大局面前,天然就是一伙的。

冯保思考着自己的稍后的态度。

在被削去东厂的职司,又遇到高拱压制后,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然是错过了掌权的最后机会。

若是高拱胜了,他恐怕有性命之虞。

可即便高拱败了,他冯保也再回不到之前的风光了。

想到这里,冯保叹了口气——他必须要向皇帝靠拢了。

除却抵抗高拱这个原因之外,还是因为如今的小皇帝,实在太早慧了!

除非有太后和外朝,同时默契地不想让皇帝掌权,才能压住小皇帝。

可如今陈太后支持高拱,李太后越发信任小皇帝。

他冯保,已经没有腾挪的空间了。

一念既定,冯保搓了搓自己的脸,让自己显得更加恭顺一些。

踏进殿门的一瞬间,他便要唱出好一段恭维,表明自己的态度。

结果还未动作,立刻便有两名身着飞鱼服的人将他按倒在地!

冯保骇然惊心!

他正要高呼救命,口中便被塞进一团麻布,声语不得。

胳膊被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牢牢钳住,将他整个人像拖死狗一样,半个身子提溜起来。

冯保这才看清左右二人。

这分明是锦衣卫!

怎么会!

锦衣卫怎么会乾清宫对自己这司礼监掌印下手!

难道是朱希忠也投靠了高拱?要在这乾清宫,将他跟皇帝都控制起来!?

还是说,是陈太后已经入主了乾清宫,抚育皇帝,就等着临朝称制!?

“呜……呜……”

冯保身子挣扎不停,口中呜呜不已。

突然,两名锦衣卫将他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着他的头。

“陛下,人带来了。”

听到这声动静。

冯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

冯保被踩着,动弹不得,却艰难地想要抬起头,确认自己的猜想。

突然,一道略显瘦小的下半身,走到他的面前,缓缓蹲下。

映入冯保眼帘的,分明是皇帝的脸!

冯保猛然闭上了双眼。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日朱希忠举荐了李进,夺了他的东厂。

还以为是国丈贿赂了朱希忠。

原来……是皇帝!他竟然不声不响间,掌控了锦衣卫!

朱翊钧刚想开口,让锦衣卫取下冯保口中的麻布,就用这种姿态,来一场胜利者的奚落。

但突然之间,又觉得意兴阑珊。

他又不是真个来争权夺利的,杀个太监也没什么得意的。

若是能有朝一日,作出些成就,才有脸说些肺腑之言。

想到这里。

对冯保以奴欺主的喝骂、对冯保欺瞒李太后的鄙夷、对冯保勾结外朝的斥责,统统咽了下去。

到嘴边,化作一句:“给冯大伴赏赐一枚红丸。”

话音一落。

冯保立马剧烈挣扎起来,皇帝竟然要杀他!

他都准备为奴为婢,发誓效忠了!

怎么可以杀他!他还有用处!

冯保呜呜不断,含糊着求饶,又死命眨眼,示意他愿意为皇帝做狗!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一眼冯保。

突然心领神会。

笑道:“冯大伴不必威胁朕,朕的母后,朕自然会哄好。”

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锦衣卫一枚红丸塞进冯保口中,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其中一人伸手合上了冯保不甘的双眼,将人拖了出去。

……

冯保不是今夜的重点,甚至说,只是个添头。

对于顺手为之的事,朱翊钧并不放在心上。

他如今的心神,都放在了慈庆宫。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他静静地等待着。

不时有锦衣卫进出,向他汇报最新的进展。

从蒋克谦那边传来陈洪伏诛的消息,到李进确定东厂完成了一定程度的清理。

从各殿阁风平浪静,到值守各门偶尔拦回想外出的太监。

直到,殿内再度响起朱希孝的声音:“陛下,陈洪、冯保、陈算及所属尽数伏诛。”

“各宫门紧锁,无一人潜出。”

“慈庆宫周遭,全部肃清。”

他难得穿上了一身,获封太子太傅时,先帝御赐的莽服。

显得庄严肃杀,端得是好一个锦衣卫都督!

朱翊钧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走吧,随朕去慈庆宫请我母后旨意。”

他示意了一下桌案上的已经拟好的旨意。

说罢,便踏出径直往殿外走去。

广袖大袍,行走之间,似乎带起一股风,扇得烛火忽明忽暗。

朱希孝跪地应是,略微抬头,只见得皇帝身后的影子似乎叠在了一块,明灭飘忽,影影憧憧。

随着皇帝的步伐,宛如有不可名状挣之欲出。

朱希孝看得心神一晃,连忙别过头不敢多看,起身将桌案上的旨意捧起,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文华殿的一瞬间。

朱希孝霍然抬头。

天穹上,东北方,一股有苍白之气,鲜明如白虹霓状,煌煌冲霄而起,划破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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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六月己巳,夜,有苍白气,见东北方,鲜明如白虹霓状,良久渐散。——《明神宗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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