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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倒是并没多想,他略微盘算了一会儿,而后道:“一个星期,成吗?”
一个星期。
自己怎么也把这些东西卖出去了。
不说全部卖出去。
就算是一半,那也有七八千了!
当下两人签订了合同。
朱启文借了杨树龙的三轮车,一趟接着一趟将这些电器给拉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住的是個最破旧的四合院,类似于大杂院的那种,位置都快要出郊区了。
不过里面幸好没人,因此足够他堆放东西。
朱启文将货物整整齐齐码放好,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瞧着这些电器,只觉胸口一直憋着的闷气好了不少。
哼。
从今往后,这片地方的进货渠道就被自己垄断了!
他沈琰,只能耗费更大的成本,从别的地方进货!
等他再做一段时间的生意,有了钱,他非得给沈琰一点颜色瞧瞧,好好出口恶气!
朱启文心里各种各样的念头。
晚上,十点,他沉沉睡去。
这会儿到了月末。
天空中一轮弯钩月,细密的隐在云雾里。
夜色里,沈琰双手抄兜,站在胡同的尽头。
他的身边,苏强苏力两兄弟刚刚到,两人的身后,也跟着四五个人。
“来了?”
沈琰回头看了一眼。
苏强笑了笑,道:“混口饭吃,希望这票顺利。”
沈琰没搭腔。
重生一世,他并不是什么大善人。
有愧疚的,他尽力弥补,一面之缘的,能帮就帮。
可若是害了自己的,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这朱启文。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害死了上辈子的苏幼雪和果果糖糖。
若不是他扣了信封里的钱……
沈琰的眸光冷了下来。
他指了指院子,道:“这会儿下手最好,这墙不高,好翻,你们带的没带梯子?”
苏力被沈琰的话逗得一乐。
这年轻人。
看起来文质彬彬,知道的手段还不少。
“行动吧。”
苏力扭头对着身后几人道。
话音落定,当下就瞧见一行人哗啦啦拎着梯子翻墙进去了。
和猫儿似的,落地没一点声音。
没多久的功夫,就看见一样样电器,被装在柳条筐里,成筐成筐的运了出来。
苏强苏力接过来,堆放在地上,没一会儿又来了四五个人,骑着三轮车,麻溜熟练的将这些东西全都放进车子里拉走了。
沈琰:“……”
借着月光,他倒是瞧清楚了。
这些人里,好些都是一些“闲散人员”。
白天睡在桥洞里的,在大街上捡垃圾的孩子,要么就是骑着三轮车收破烂的老头儿。
总而言之,都是穷苦人。
苏强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些人,可不是我强迫他们入伙的。”
“一个个,饭都吃不饱,谁在乎蹲不蹲号子?”
苏强嗤了一声,低头踢飞了一颗石子,道:“说句不好听的,蹲号子还有饭吃,总比饿死强。”
沈琰沉默了。
莫约半个多小时的功夫。
最后一筐子的电器被运出来了。
一个约莫十六岁的孩子,一跃从墙头上跳了下来,身形极瘦,落进草丛里,和猫儿似的,半点声音都没有。
“苏哥,好了!”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成,先回去,等沈老板给钱了,我就给你们结算,你爷爷的病还能拖,别担心。”
“好嘞!谢谢苏哥!谢谢沈老板!”
少年说着,当下飞快离开了。
沈琰和苏强苏力告别,又约定第二天结算,这才离开。
…………
翌日。
天色蒙蒙亮。
昨晚上朱启文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他像是被魇住了,听见门外有声儿,他却总起不来。
真是奇了怪。
实际上,他这院子,极容易翻墙进来,又吃了没经验的亏,一大堆的东西全都放在院子里。
晚上睡觉前喝的水里,早就被下了药。
早上起来,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脸,兴致满满推开门就准备拉着东西去卖,当下门一开。
他傻眼了!
啥?!
东,东西呢?!
“我东西呢?!”
朱启文惊得发出一声大喊。
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院子里走去,弯下腰,仔仔细细的瞧了瞧昨儿个自己放收音机的位置,又四处茫然看了一眼。
干干净净,连根毛都没给他留下。
“妈的!妈的!遭贼了!”
他当下大吼一声。
胡乱一摸脸就朝着门外冲。
但是,外面一地的柳絮沫子,哪里有半个人影。
朱启文懵了。
太阳穴突突突直跳,脑袋更是一片空白,颓然靠在墙壁上,张了张嘴,想哭却都哭不出来!
没了?!
咋都没了?!
不,不行!
他得找回来!
得找回来!
那是自己的命根子啊!
朱启文的眼睛里一片赤红,他胡乱摸了一把脸,赶紧起身准备去找。
刚刚走出没两步,就瞧见邮递员推着自行车过来了。
“是朱启文吗?”
那邮递员经常给自己送信,也算是熟悉。
当下喊了他一声,“你的信来了!”
“信?什么信?”
朱启文茫茫然,一直到邮递员将信件送到了自己的手里,他低头,瞧了一眼,顿时攥紧了拳头。
是家里寄过来的信。
每月一封。
他沉默着,打开,果然是熟悉的字体。
是自己弟弟,朱崇山的。
实际上,朱启文并不是家里的独子,甚至于准确来说,他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
当年朱启文的母亲生下朱启文没几年,老公去世,村子里孤儿寡母,生活极其困难。
于是在村长的主持下。
母亲带着六岁的朱启文,嫁给了村子里的光棍。
第二年就生下了弟弟朱崇山。
朱启文的日子,可想而知,在那广袤的黄土高原,他常常口渴得嘴角干裂,好不容易念了书,一心就奔着外面的世界。
常年被忽视。
他极度自尊,要强,变相的要钱要面子。
越是缺什么,他就越是想要炫耀什么。
他想。
若是自己足够优秀,足够出人头地,母亲是不是就会将分给弟弟的注意力,再分回来给自己一点?
“启文:
你已有出息了,如今上了京都大学,弟弟崇山却学习不佳,以后怕是念不上大学了,听闻你过得很好,吃穿都很不错,望你顾念手足,帮你弟弟一把,建个新窑洞,好让你弟弟娶媳妇儿,如此你们兄弟得一起过得好,这样母亲才能放心。
——母亲美莲,弟弟崇山代笔。”
是半个月前寄出来的。
那会儿朱启文志得意满,可如今,却又完全是另外一副光景。
朱启文盯着信件上的字,只觉得灼痛了自己的眼。
他深吸一口气,将信折叠好放进口袋里,开始挨家挨户敲响了门,想要问清楚昨晚上出现的情况。
然而,那帮人,且不说闲散社会人员,这年头,没有天网,即便杀了人那都是往卷宗里一压,陈年旧案。
更何况你区区一桩盗窃?
……
一个礼拜后。
朱启文压根不敢报警。
自己原本就是无证经营,偷偷摸摸卖东西,上不了台面,一旦报警,一查,就知道自己是投机倒把。
一万元……
在这个年代,算是巨款了。
搞不好就要吃枪子。
朱启文整个人瘦得皮包裹,坐在家门口,拦着人就问有没有瞧见自己的货。
他眼睛赤红,嘴唇干裂,看起来精神都有些恍惚。
“请问您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谁是扒手?我货没了,大哥,您帮我看看……”
路过的中年男人嫌弃的拍了拍手,走远了。
朱启文又打算再问。
忽然就瞧见一个穿着熟悉的面孔。
是张柳。
只是这一次,张柳的眸光有些悲悯,看着朱启文的时候,带着冷酷。
“朱启文,有人报警,说你欠钱不还。”
朱启文一愣。
“杨叔?”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挤出几个字眼来:“是杨叔杨树龙吗?这件事我没来得及和他说,只是我这才拖延了一天,应该没事吧?”
朱启文说着,挣扎着就想起身。
他想。
杨叔人不错,自己如今东西被偷了,他去说说情,应该没事吧?
或许。
他还能再借给自己一点货物,让自己东山再起呢!
朱启文总算是来了精神。
然而,张柳却摇摇头,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不是杨树龙。”
“那是谁?”
朱启文顿时愣住了,一脸疑惑。
他之前的账应该都已经还清了吧?
哪里还欠别人钱?
“沈琰。”
张柳开口。
朱启文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整个人一抖,几乎是下意识的站了起来,惊惧瞪大眼,看着张柳。
“你,你说谁?沈琰?不可能!”
朱启文大喊:“我怎么可能欠他钱?!你胡说!”
张柳没说话。
当下将欠条的复印件拿了出来,展现给了朱启文。
他道:“这货款接收的乙方是杨树龙没错,但是杨树龙和他手里的货,都是红波电器店的,说得明白些,就是沈琰的员工。”
张柳面无表情。
“朱启文,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你放心,逾期一天而已,还不用拘留,你可以好好和沈琰说说,尽量按规定的时间内还钱就行。”
朱启文的脑袋,一阵阵嗡嗡的响。
他颓然坐在地上,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也散了。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沈琰!妈的!你好手段!好手段啊!”
还是那个看守所,同样的房间。
沈琰笑吟吟的看着朱启文进来,仿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打了个招呼。
“吃了没?”
沈琰瞧着朱启文,笑了笑,“怎么瘦成了这样?”
朱启文走过来,坐在沈琰的面前,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这不就是你想看见的吗?”
朱启文沙哑着声音,抬着头,一双腥红的眼狠狠瞧着他:“要不是你,要不是你的话……”
“就算不是我,你也会是这模样。”
朱启文话没说完,沈琰已经开口打断了他。
“你总是怨别人,可是仔细想一想,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你自己走错了路?”
沈琰道:“私吞我媳妇儿的信件,听信他人的帮忙,瞧着我做生意挣钱,你也想来横插一脚。”
“朱启文,是你先做错了事,怎么又要怪到我身上?”
朱启文愕然。
旋即,他哈哈大笑起来。
“沈琰,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大声喊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被关进黑窑洞里一天一夜的滋味儿?你知不知道我三天三夜没喝一滴水,我那个弟弟,却还嫌弃给他洗澡的水太脏,当着我的面砸翻了的滋味儿?”
“沈琰,穷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真的受够了。”
他捂着脸,指缝中眼泪滚滚。
“我不过想她多看我一眼罢了。”
“非要嫁人吗?那老不死的光棍,天天打她,有啥好?”
“我长大了,照样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连自己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怎么可能孝敬她?”
朱启文哽咽着,胡乱开口。
沈琰盯着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异样。
他为了钱和名,能够使尽各种手段,不管是求自己也好,不管是找各种靠山也罢。
从来都不会是眼前这幅模样……
沈琰摇摇头,将脑海里的念头一并摒除。
毕竟。
这和自己没关系。
听着朱启文絮絮叨叨完,他已经哭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身子。
足足一个小时后,他总算是止住了眼泪,红着眼,看着沈琰,笑了笑。
“没想到这会儿是你陪着我。”
朱启文道:“到底是我技不如人。”
“莪知道你要问什么。”
朱启文道:“帮我的那个人,叫做苏学文,他也姓苏,想来应该是和苏幼雪有点什么关系,但是我从来没多问,毕竟只要能帮到我就行,谁管这些事儿?”
沈琰皱着眉,盯着朱启文,问道:“你怎么联系他的?”
朱启文道:“一开始是他找上我的,只说让我不要让苏幼雪看见信就成,在京都这里,他在西单那边开了一个湘江舞厅……”
紧接着,沈琰问什么,朱启文就回答什么,事情进展得从未想过的顺利。
临走前,沈琰忽然回头看着朱启文,开口道:“你要是愿意脚踏实地的做人了,这钱,你可以慢慢还。”
朱启文摆摆手,哈哈一笑。
“你放心,我会还。”
紧接着就趴在桌上,一句话都不说了。
沈琰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良久。
朱启文慢慢的站起身,低着头,走出了派出所。
街道漫长又喧闹。
一路走回住所,好像全世界都是热闹的声音。
只是与他无关罢了。
想一想,这一辈子,他得到了什么呢?
父亲的关照?
他也不过只享受了那么六年的时间罢了。
爱情?
那是可笑的东西,他身边不缺女人,可他却总觉得女人不靠谱,没有一个真心的。
金钱?
到如今,他还欠了七千多,这是一笔他压根无法想象的巨款。
三天没吃东西了。
朱启文步伐虚浮,脑袋昏昏沉沉,烈日一照,他几欲晕倒。
走到自家门前,邮递员正在等自己。
他笑着从自己军绿色的挎包里抽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朱启文,道:“你父母还真是关心你!又有一封信!你拿着吧!”
朱启文浑浑噩噩接过来。
坐在门槛上打开。
“启文:
天大的好消息!崇山的媳妇儿怀孕了!家里需要快点筹备婚礼,不能叫人家姑娘丢了面子,急需彩礼,你快些寄钱回来!
——母亲美莲,弟弟崇山代笔。”
朱启文攥紧拳头,将信件揉成一团,眼泪滚烫的流淌了下来。
两封信,从来都没有问自己一句过得好不好。
他忽然觉得一股子巨大的悲哀将自己的笼罩。
半个小时后,朱启文挣扎站起身,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杂院,唇角用力想要扯出一抹笑容,最后却比哭还难看。
他到底是,一切都没有了啊……
……
京都。
护城河。
晚上九点。
天上的月亮已然圆润了起来,月光朦胧可爱,轻纱似的笼罩在了朱启文的身上。
护城河旁,柳絮飞舞,风一吹,柳条晃动,柳絮迎面而来,像是下雪似的。
朱启文手里拿着二锅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啪!”
他将手里剩下的二锅头狠狠砸在了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去你妈的女人!去你妈的老光棍!去你妈的一切!”
他大骂了几声。
而后,翻身跳过护栏,照着冰冷的护城河水一跃而下。
水面扑腾了几下,再次恢复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
一个星期后。
尸体漂浮起来,被人用铁钩子勾着上了岸。
泡得极大,面色肿胀狰狞,十分恐怖。
停放在岸边,无人认领。
朱启文在京都,无亲无故,他临死前将所有关于家里的信件全部烧掉了,因此怎么也找不着家人。
后来派出所来了,摸查了一下,发现最后见的人是沈琰。
沈琰被带来,瞧见躺在地上的尸体,他眼皮子一跳,却仍旧面无表情。
“这是谁,你认认看?”
不用看脸,单单看衣服,沈琰就能认出来了。
“朱启文。”
“知道他家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和他不熟。”
“那成,你要是了解了什么情况,记得去所里说一声。”
沈琰应了一声。
沉默了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临走前,他又瞧了一眼朱启文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