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浔在宫里耗到了大半夜,才踩着月色回了陆府。 周祁复了他的官职,撤了陆府的封府文书,第二日言官的折子就满天飞了。 这事来得蹊跷,不仅是陆浔,便是周祁也注意到了。 自宣德帝病重,言官的矛头就直直地指向了周昫,初时还就事论事,不过两三日就开始暗指周昫有谋逆篡位之心,新帝登基之后,这种言论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是事情不对。”周祁把陆浔宣进了宫,又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老四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个皇位,他会加紧布兵,只是因为他当时劫了你出去,要确保你的安全。只要你没事,他根本没有动手的理由。” 周祁是宣德帝的小儿子,除去君臣的身份,比陆浔大不了三两岁,同室相处,倒比面对那些老臣自在许多。 “言官有监察之责,会有所猜测也不奇怪,可是这么多人一边倒地指控他,倒有几分三人成虎的意思了。”周祁捏着折子,手指摩挲着封面上的印纹,“老四掌着守备军,与言官并无太多交集,这事不会是私怨……” 他顿了顿,停了手上的动作,眉心慢慢收紧,接着道:“倒像是冲着朕来的……有人想效仿当年的东宫之乱,若是朕信了,与老四便有一战,无论谁赢,对朝廷来说都是元气大伤。” 周祁沉浸在思绪里,把话都说完了才反应过来,陆浔一直垂首听着,没有出声。 “你怎么看?”周祁问他。 陆浔站起来,拱手俯身:“圣上明鉴。” “不对。”周祁看着他,几乎没有迟疑,“你早看出来了,但你不敢直接跟朕讲,你怕朕会不信?” 陆浔心中惊动,他没想到周祁会当着他的面说出方才那番关于周昫的推论,更没想到周祁看出了他的顾虑,还直接就问出来了。 陆浔跪下告罪。 周祁只是摆了摆手让他起来:“议事而已,没有那么多规矩。朕身在宫中,许多事情没法自己去办。既然你的看法与朕相同,那这件事,有劳陆大人替朕查一查。” 陆浔微怔,这事他本也是要查的,但他和周昫关系匪浅,周祁把事情交给他办并不合适:“圣上不需要臣避嫌?” “若有其他人选自然更好。”周祁离了座位,绕过桌子走到陆浔跟前,“可放眼满朝文武,朕想不到有谁能比你更上心的。” 他抬手拍了拍陆浔的肩膀:“这事不能拖久,流言纷飞难免人心浮动,得尽快结了。你说的对,老四是一把宝刀,没有束在宫中蒙尘的道理。” 周祁顿了顿,又道:“你也一样。” 最后那句话像无意间的风过一样,周祁说完,不等陆浔反应,便很自然地把话题转走了。 “你今日要去内廷司吗?老四他……不太肯让太医看伤。” 陆浔沉默,昨夜那场罚几乎称得上是惨烈,别说周昫了,他自己都有些触动。但周昫如今陷在情绪中,根本听不进去什么话,陆浔也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 “殿下既不肯看伤,便劳烦太医署找三五个人压着他,把消肿的药上了就好。” 周祁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心道这什么馊主意,人是你打的,你自己一走干净,把这么个祖宗扔给我算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劝道:“太医署哪儿找得到能压住他的人,别为难太医署了,你去看看他吧。” 陆浔垂着眼神:“殿下需要冷静。” 周祁简直恨铁不成钢,陆大人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偏这时候看不清。 “他不需要冷静。”周祁道,“他需要你。” 内廷司里,周昫迷迷糊糊地趴着,身上的汗已经干了,有点冷。 昨夜陆浔把他送回来后就走了,看伤上药都交给了太医,但周昫没让人进来。他怕陆浔冷着他再不进宫,故意闹了一场,就是等着陆浔来骂他的。 藤条没断,这事还没完,周昫记得清楚。 他折腾了一夜,体力都耗光了,又累又困,但心里惦记着事,怎么都睡不安稳,一点轻响就醒了。 外边传来了开锁声,紧接着是脚步落在通道的回响。 这脚步声他太熟悉了。 困意被瞬间驱散,周昫绷紧了神经,全神贯注地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牢门口,待又一阵开锁声响后,那脚步声停在了他身边。 周昫眼睫颤了颤,心里咚咚地跳得飞快,他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没敢睁眼,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陆浔到底还是来了,手里提着太医署塞过来的药箱,轻轻叹了一声。 周昫眼睛湿了。 陆浔解了他的衣裳,再次直面那被自己锤杵的皮肉,轻轻地蹙了眉。 伤处昨夜没有处理,积肿发了出来,撑得表面一层薄薄的皮肤吹弹可破,底下是青紫交加,起了肿块,摸上去鼓得发硬。 臀腿的那个位置尤其严重,原本的褶皱已经肿得看不见了。 自己昨晚下了这么重的手…… 陆浔心里五味杂陈的,开了药箱给他处理伤势。 周昫疼了一晚上,才感觉身后疼得麻木了,可如今让陆浔一碰,那山崩地裂一样的锐疼又席卷而来,他咬着牙忍得浑身发抖,都忍不住那溢出去的呻吟声。 陆浔没下得去手给他揉,只上了一层消肿镇痛的药。 “手给我。”陆浔出了声,他还记得周昫胳膊上的咬伤,另一只胳膊挨的那两下倒应该没什么大碍。 周昫一抖,吓得连呼吸都要停了,装着睡不敢见他。 陆浔也不戳破,将他压在头底下的手抽出来,解了袖口的束腕。 袖子底下的胳膊上圈着一个草环,枝叶已经枯了,能看出来被护得很好。 是他那天晚上随手给周昫缠上去的草环。 陆浔的动作停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草环上,像在出神,好半晌才再有动作。 胳膊上被咬破了,饶是陆浔放轻了力道,上药的时候还是疼得周昫绷紧了胳膊。 “别咬嘴唇。”陆浔的声音传来,一块帕子搁到了周昫嘴边。 周昫睁眼了,半张脸埋在枕上,偷偷地看着陆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