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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萧索,街道上匆匆而过的汽车从排气管喷出一道道白雾,扬长而去。
转眼便消失无踪,像从没有来过。
翡翠园大酒店内,陈文明从窗外收回目光,也平复着心里的感慨。
此刻,已经前来赴约,正坐在陈文明的对面抽烟。
陈文明呆滞地沈复生,纠结片刻想要开口,但还是咽了回去。
沈复生也静静回视,偶尔吸两口烟,没有一丝表情。
二人从开始见面,一直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多分钟了,可是说的话还有超过三句。
装修考究的包间里,父子俩各怀心事。
沈复生在暗自审视父亲,这个老刑警今天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劲。
那双眼睛里除了老年人的浑浊茫然,就是黯淡木讷,这完全不是陈文明该有的状态。
在沈复生的模糊记忆里,当年的“陈狐狸”双眼炯炯而目光凌厉,很容易让人心生畏惧。
而此刻的他,看上去精神状态颓靡迟钝,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华,浑浑噩噩的样子,像个需要入院治疗的精神病患者。
就在这时,陈文明忽然带着哭腔说道:“小铮啊,我和你妈其实都害怕你被枪毙。我干了三十多年刑警,碰上案子就想一查到底,这差不多变成身体本能了,可是我又舍不得儿子。就这么着,最近一段时间我夹在这两件事中间,翻来覆去地想啊、想啊,没日没夜跟自己掰扯,吃不好睡不着,眼瞅要精神失常了。”
沈复生将香烟掐灭,抬眉看了一眼陈文明,不咸不淡地问:“你找我出来喝酒,就是为了卖惨给我看?让我跟你们相认?”
“我没这个意思,你不愿意认我和你妈也是应该的,毕竟你在外头遭那么些罪,换谁都不能当没事发生一样。”陈文明倒了一杯白酒,握着杯低头道,“今天找你出来,想跟你交个实底儿。小铮,我想通了,杨栋梁既然死了,那‘红丝巾案’就应该结了,你放心,这案子我不会再提,以后也不会再给你找任何麻烦,你好好过日子吧,啥都不用再担心了。”
沈复生心里有一股凶猛的畅快喷薄而起,也倒了一杯白酒,浅淡一笑:“那我谢谢你,来,喝一个。”
他感觉自己是胜利者,彻底将面前这位从警三十年的老战士击垮了。
如果仅仅是用不肯父子相认让陈文明感情上痛苦,他不会这么畅快。
是信仰,他亲手捏碎了父亲那自以为是的信仰。
同为男人,他深切地了解,信仰对男人的一生有多么重要。
当一个男人信奉半生的信仰崩塌,无异于被抽走灵魂,这个人将再也没有生命的活力,彻底报废。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陈文明仰头干了满满一杯白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实现了,能和儿子碰杯喝一杯酒是他渴望的天伦之乐,就像上次沈复生给他点上一根烟那样,都是既简单又有些卑微的快乐。
来自一位失孤多年父亲的快乐。
陈文明夹一块海参放进嘴里,品过滋味后,忽然笑了笑:“陈铮,就算你不认我,这大儿子的光我还是借上了,要不是今天你订这么好的饭店,我哪舍得自己掏钱整盘海参尝尝。”
他心满意足地戏谑,明明笑着,眼角却“唰”地流下一行清泪,“后悔没把你妈一块儿领来,管你烦不烦的呢……”
沈复生转头看向落地窗外的车流,不接话,也不表态。
热情的情感得不到回应,陈文明也不觉得失落,顾自回忆道:“你刚会冒话儿那时候,是咱一家三口最幸福的日子啊。那时候我工作也不算太忙,周末有空就带你们娘俩上公园或者江沿儿溜达。”
他沉醉地自言自语,想把珍藏半生的美好回忆尽量多给儿子留下一点,“有一回抱你去儿童公园,你咿咿呀呀指着木马,你妈就抱你进去坐,结果呢,你小子天生就犟,非要自己用两只小爪子握着把杆,那小断胳膊根本够不着,你妈一去握把杆你就扒拉她的手,我站在围栏外头看你们娘俩儿,被逗得哈哈大笑。”
沈复生斜过眼睛匆匆瞥他一眼,又看向窗外,仍然不肯施舍一点回应。
陈文明看了看他的侧脸,低头给自己倒满酒,这次慢慢地啜饮小半杯。
放下酒杯,他眯起眼睛一副眷恋样子,又开始絮叨,“我这辈子啊,留在心里最美好的一个画面,就是你四岁那年春天,领你到江边闲溜达,那天风不算大,暖呼呼地扑在脸上,你妈把脖子上的丝巾解下来,捏住两角让它在春风里飘,你就跑着蹦着去抓……”
“够了。”沈复生冷冷地打断他的描述,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他,“我不觉得这些回忆有什么美好可言,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如果你今天找我出来见面,就为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煽情,那你趁早省省,因为陈铮已经在二十年前就死了,你说这些对我没啥用。”
陈文明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又闭上,在难堪中强忍心口传来的一阵阵抽疼。
良久,他满眼凄苦地望着沈复生,郑重向儿子致歉:“复生,不管你爱不爱听,接不接受,现在我向你正式道歉。是我当年的粗心大意和自私害了你,所以你不愿意认我是应该的,我尊重你的想法。”
他这一改换称呼,把沈复生吓得一愣:“你……”
陈文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急躁:“我陈文明,不管啥时候都敢拍着胸脯说,我是一名好警察,但是现在回过头一想,这个名头是用毁掉我的儿子和家换来的,所以我这辈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失败者?什么意思?”沈复生皱眉注视着他,眼中满是不解的疑惑。
“因为我除了是一个好警察,其他方面啥都不是,没尽到好丈夫的责任,把家扔给你妈一个人操持,更不是一个好父亲,差不多是亲手毁了儿子的一生。”陈文明赧颜地笑了笑,然后脸色肃然,“从表面看,你报复拐卖案那些人贩子是犯罪,但是往深里想,是我这个当爹的先毁了你,才有了你二十年后的复仇,这是一个因果关系,所以如果你有罪,那罪恶的根源是我。”
沈复生显然没想到他会反思到这种深刻的地步,惊讶地盯着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一位父亲最极致的退让,如此谦卑的自省任谁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他感觉到自己花了近二十年时间在心中筑起的高墙出现了裂缝,发出隐约的轰鸣,那是坍塌前的征兆。
就在这个至为关键的时刻,陈文明忽然隔着桌子拉住他的手,力道很轻却很坚定:“儿子,今天来见你之前我吃了一瓶子头孢,不是都说头孢就酒直接送走么,爸想清楚了,既然一切根源在我,那就应该由我来吃下恶果,用我的死,换儿子的解脱,你不用谅解我啥的,不需要,爸只想让你像正常人那样好好活着,从仇恨里解脱出来,别再用杀戮的方式释放自己的委屈了,行不?”
沈复生一点一点抽回手,想摇头拒绝,终究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