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案子中,事情的前后顺序都至关重要。
他相信所谓的“无心之语”才是真正的真心话,也就是说绿意当日动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藏药罐这种事。
这一点与绿意最开始说的对徐十小姐动手待到徐十小姐出事之后日夜寝食难安才会想到揭发真真公主的恶行这些话自相矛盾了。
甄仕远没有戳破绿意的无心之语,只是认真的想着事情前后的顺序。
所以,是不是可以推测出绿意和紫檀一开始就想着借徐十小姐这件事来揭发真真公主的恶行?若是如此,徐十小姐的死或许还当真同真真公主无关了。
这件事应当只是个引子,是绿意和紫檀为了引出真真公主的恶行所做的引子。至于徐十小姐的死或许只是意外,毕竟在民间,徐十小姐“推理”的能力在外,这两个侍婢生出想借徐十小姐的手解决真真公主的想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当然,若是一个万一,徐十小姐死了,以徐十小姐的身份也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这只是下下策。
只可惜,最终事情的走向就是下下策。
甄仕远想到这个可能,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他看向眼前一副“慷慨就义”模样的绿意,拧起了眉头。
可直至现在,他仍然猜不到绿意和紫檀做下这些事情的动机,所以,还是要再查一查这两个侍婢了。
对方是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自然不能硬着来,只要真真公主还未被定罪,她便会好好的活着,等到公主被定罪的那一日。甄仕远没有打草惊蛇,而是独自出了屋子。
所以,关于绿意和紫檀两个侍婢的过往还是要好好查一查。
绿意自然不会主动交代事情的经过,所以还在大理寺的其他几个侍婢便要重点审问一番了。
……
夜已深,几个侍婢早已撑不住开始犯困了,可见到眼前这个大步走进来的大理寺卿时,几人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
没想到这位大理寺卿这般“尽职”,看多了将事情丢给下头人去做的上峰,这位上峰简直尽职的令人意外。
不过此时这位“尽职”的大理寺卿对她们而言却不是什么好事。
几个侍婢互相对视了一眼,表情颇有几分耐人寻味:也不知道这位大理寺卿又想做什么,看绿意的背主,多半是想背叛真真公主,难道这位甄大人还当真想动公主不成?
几个侍婢心中有些复杂:一面觉得他麻烦事多,一面却忍不住打心底里多了几分敬佩。这大概就是话本子上所说的“不畏权势”!
几人心中猜测纷纷,可没想到这位大理寺卿一进门,便道:“你们与绿意认识多久了,对她又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出乎几个侍婢的意料之外,看这位甄大人先前的样子似是准备不畏强权的,怎的一回来居然又问起了绿意?
看这几个侍婢眼下还在动心思,甄仕远有些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道:“绿意没事,尔等且将你们知道的尽数说来!”
原来绿意没事啊!不过对这位甄大人到底想做什么,几人更糊涂了。
可此时多说无益,也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绿意是公主身边的老人,”其中一个侍婢最先开口了,几人互相看了看之后,她又开口道,“比我们这些人到公主身边的时候都要早,哦,不对,还有紫檀。”
所以,若说真正的老人,那也只有绿意和紫檀两个了,她们都是陪着公主自离开封地来长安时的老人了,在公主身边已经呆了多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绿意和紫檀突然齐刷刷的背叛公主才会叫她们吃惊。
“关于绿意和紫檀我们知晓的不多,不过早些年听已经去世的府里老人曾说过绿意和紫檀被卖到王府时官话就说的极好,说是牙婆从京城带去的,为的就是陪同公主进京。”
这话也是有道理的,王爷王妃心疼独女,自要找两个京城里的“老人”陪同左右。
“至于绿意和紫檀她们家里头听说都是生病死的,为了安葬家人,两人转辗自愿卖身为奴。”那侍婢说道,“所以如今她们也没什么亲人,逢年过节,也不见她们离开的,因着这个缘故几乎一直伴随公主左右,所以公主对绿意和紫檀格外好,珠钗首饰也是说赏就赏。”
可说这些年,就公主手头露出的钱财都够绿意和紫檀在长安买宅子了。说些没有骨气的话,只要不涉及性命危险,哪怕天天挨两巴掌,她们也是愿意的。
当然,这好是相对的,或许绿意和紫檀并不喜欢这等一不留神便会挨巴掌的日子!
这侍婢话音刚落,另一个侍婢却突然出声道:“也不能叫没什么亲人,我有一回跟着出门采买物件,就看到过绿意和紫檀在同一个人说话,她二人越说越激动,说到激动处甚至还落了泪,我实在好奇便看了一眼,这一看便吓了一跳。”
正是因为这吓了一跳,所以让这个侍婢将这件事记得十分清晰。
“那人看模样打扮是个乞儿呢!不过那模样实在叫人此生难忘。”侍婢说着开始比划了起来,她指上自己左眼的位置道,“这里是空洞洞的一个窟窿,可吓死人了。”
如此吓人的人,绿意和紫檀非但不害怕,还对着这乞儿落泪,若说他们不认识,谁信?
这般一个被挖眼的乞儿确实是特征十分明显,至于其他的,侍婢想了想,又道:“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破旧的棉衣……”
这种头发乱糟糟穿着破旧棉衣的乞儿到处都是,委实没什么说服力,而说道至关重要的脸,侍婢却摇了摇头,道:“脏兮兮的,我看时吓了一跳,也未细看。哦,对了那乞儿的声音很好听,讲话文绉绉的,像学堂里的先生一般。”
这个线索倒是十分关键,甄仕远再次点头了点头,一个说话声音好听儒雅的乞儿,想来在此前,还未变成乞儿之时,应当是读过书的。
先时读过书应当是家境尚可,就算不是巨富也是吃穿不愁的,再加上紫檀和绿意二人被卖入王府时就会一口流利的官话,可见紫檀和绿意二人家中在未出事前应当也是不错的,这倒是个不小的线索。
甄仕远想着,此事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至于那药瓶,只要鉴定下来是被调换的药瓶,徐十小姐死去的直接证据应当就已经找到了。
眼下的问题是,对徐十小姐下手这件事是绿意一意孤行,还是被真真公主授意。
甄仕远深吸了一口气,今日所获还当真不小,明日就可以从这个乞儿入手查一查了,绿意和紫檀出身长安,那便更简单了,直接从长安查起便好。事情有了进展,甄仕远打了个哈欠,离开大理寺衙门踏上了回去的马车,心里嘀咕着又忙到半夜才回去,估摸着今儿还得睡书房了。
书房便书房,左右每每夜半回去都是累极了,如此坐着都快睡着了,甄仕远闭眼,很快便发出了一阵鼾声。
在外驾车的车夫听着马车内传来的鼾声,本能的摇了摇头。
外人喊着“官老爷官老爷”的足够风光,在他这个做车夫的看来,自己身后车厢里这位官老爷委实辛劳的很。
此时长安城的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夜风吹拂,卷的道路两旁商铺前的灯笼摇摇晃晃,灯笼中微弱的光芒也跟着四处摇晃,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狗吠声,将夜半衬的无比可怖。
车夫奋力的挥舞着手里的鞭子,归心似箭,马车滚过一段破败的青石板路,一阵颠簸,身后鼾声却是依旧。
大人一旦睡着,便雷打不动的不醒了。
马车驶过,溅起的石板碎子滚入身旁的暗巷里,车夫并没有注意到此时暗巷里正有一只黑黝黝的眼睛往这边望来。
待到马车走远了,暗巷里才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便有一位衣衫褴褛的独眼乞儿出现在了巷口,他四处张望着,仿佛在等什么人。
约莫一刻的时辰过后,一位穿着考究的锦衣男人出现在了巷口,一见他便慌忙将他往暗巷里推搡去,待到两人的身影重新没入黑暗之中,那男人这才开口道:“你和那两个女人是不是疯了?眼下事情闹的那么大,还怎么收场?”
乞儿闻言冷笑了一声,只听黑暗中传来了几声清脆的利刃相撞声,待到一声兵器落地的声音响起,暗巷里才陷入了寂静,不过这寂静也未持续多久,那乞儿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怎么?你当我还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又傻得可怜的秀才?想杀了我一了百了?”
男人没有出声,似是默认了。
“紫檀是死了,可绿意已经在大理寺了,你要有种便去大理寺里杀人。”乞儿冷笑了一声,站直了身子,把玩着手里的利刃道,“我若是死了,绿意自然会将事情的原委说出来。”
片刻的安静之后,男人带着几分憋屈再次出声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乞儿道:“若不是你们,我可以参加科考入仕,绿意和紫檀也不用落到卖身葬亲的地步。你毁了我们一生,难道还要我们感谢你不成?”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年过去再说来又有什么意思?”男人怒道。
乞儿倚着墙捂嘴咳了两声,而后反手摊开手掌给男人看。
掌心中的嫣红看的男人一惊,愣了一愣之后脱口而出:“你这是……”
“这些年风餐露宿的,染上毛病也不奇怪啊!”对男人的惊恐,乞儿倒是神情淡然自若,顿了顿之后,他道,“我想活,我要钱!”
原来是要钱!男人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钱在素日里自然重要,不过眼下,想到近些时日长安城里引起的轰动,为了报仇连素无恩怨的徐氏子弟都敢动手,可见这几人是真的疯了!
面对这样的疯子,能用钱财解决的事情自然不是问题,所以他连想都不想便满口答应了下来:“你要多少?”
乞儿伸出三个手指:“三千两!”
这数目听的男子眼皮跳了跳,倒不是嫌数目大,而委实是这个数目再一次让他想起了当日发生的事情。
看来,这乞儿对当日之事还是耿耿于怀,男子看向面前的乞儿,那左眼黑黝黝的窟窿让他忍不住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这种事,若换了他也是要耿耿于怀一辈子的。
“好。”顿了片刻之后,男子说道,“三千两就三千两,不过你要记得这三千两就当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当年若非我,你也不可能活下来,刘志!”
刘志闻言冷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黑黝黝的眼窟窿道:“是啊,你们为防秘密泄露,杀光了紫檀和绿意两家人,又逼我挖眼毒誓,让我人不人鬼不鬼,不能参加科举,这些事我都记得呢!”
男子面色微变。
刘志却又道:“你们是小人,我刘志却是个君子,所说之话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男子这才神色稍缓,留了一句“明日在这里拿钱”之后转头走出了暗巷。
立在暗巷里的刘志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在暗巷里站了好一会儿才走了出去,而后顺着男子离去的方向而去。
……
夜风愈发呼啸,很快空中便飘落了不少冰粒子。
将要开春的时候居然又下了雪,大早上的,甄仕远打着哈欠,撑着一把伞下了马车,回头看这夹杂着冰粒子的雨雪,拧起了眉头。
虽说昨日忙到半夜,以至于他上了马车便睡着了,今儿早上爬起来还被夫人说教了一通说睡得沉如死猪,叫都叫不醒。甄仕远一想至此便有些无奈,可衙门事情太多,是以今儿一大早,匆忙洗漱过后他就来了衙门。
因来的早,天还没亮多久,以至于此时的长安城里似乎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暮霭,一时到有几分像极了烟雨中的金陵。
美则美矣,就是冷得慌,甄仕远拢了拢衣领,待要步入衙门内,便见两个官差匆匆自里头奔了出来,一见他便道:“正要去找大人呢,昨儿半夜去府衙递的画像,长安府衙今儿一大早就过来说人找到了。”
甄仕远闻言双目顿时一亮。昨日递去府衙的画像就是侍婢口中说的那个同绿意和紫檀见面的独眼乞儿,画像的小吏连夜赶工,画出了一副侍婢觉得最为相似的画像,没想到才送去府衙,还不到张贴的时候人便找到了,这不是意外之喜又是什么?
不过面前禀报的官差说罢这句话之后却吞吞吐吐了起来,在甄仕远催促的眼神中,终是说出了后半句话。
“封仵作已经过去了。”
人死了!甄仕远的惊喜一瞬转为惊吓,除了死人能出动封不平之外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