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义话犹未了,就见一位身穿圆领大袖长袍,头戴文士巾子的中年人,陪了一位女眷在街头闲走,后边还跟着一个小厮和一个丫环。
薛怀义眼睛一亮,把手一指那中年人,向左右问道:“你们看,那厮可是侍御使范斌么?”
旁边一个小和尚探头探脑地瞧了两眼,说道:“师傅说的是,正是那姓范的。”
薛怀义道:“嘿!今日可教佛爷堵个正着!这厮时常在天后面前说我的坏话,前几天佛爷以无上佛法,感化了一浊老道入我佛门,又是这厮在天后面前叽叽歪歪,他娘的,给我狠狠揍他一顿,给佛爷我出口恶气!”
“得令!”
那班假和尚都是些好勇斗狠的泼皮无赖,得了薛怀义吩咐,二话不说,撸胳膊挽袖子就向那位陪着娘子正在逛街的范御使冲去。
范御使正与夫人走着,冷不防几个横眉立目的和尚扑过来,摁住他就打,范御使一介书生,哪是这些拿打架当饭吃的无赖和尚对手,挣扎几下,反被打得更狠了,只好抱着头大声惨叫。
范家娘子惊慌失措,哭哭啼啼地拉扯他们道:“你们这些浑和尚怎地平白无故便打人,你们可知我丈夫是何人,他可是当朝的侍御使!”
和尚们打得兴高采烈,笑骂道:“滚你娘的,一个屁大的侍御使,拿来吓唬谁?老子打得就是他范御使,打!往死里打!”
薛怀义拧眉立目,双手插腰,站在范御使前面看着,威风八面,对于当众殴打一位朝廷官员毫不在乎。
他薛怀义就是个泼皮无赖出身,怕过谁来?不要说是区区一个侍御使,就算是当朝宰相又如何?前两个月他率兵征讨西突厥骨咄禄,宰相李昭德就是他的部属,帅帐中两人一言不合,他冯小宝照样挥拳就打。
那李昭德强干有为,性情刚毅,又兼身为宰相,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还不是惶惧求饶?何况今日这侍御使范斌,比起当朝宰相差了不只一个等级,只要不打死他,便是打得只剩一口气也不要紧。
薛怀义得意洋洋地叫道:“打,只管打,娘的,敢告佛爷的黑状!”
杨帆与马桥一路跑,接连几次被街头走过的公差衙役察觉形迹可疑,要追上来查问,亏他二人腿脚灵便,东拐西绕的都摆脱了,此时刚刚赶到这条大街。
一群大和尚当街围殴一位士子,引得许多人围观,杨帆和马桥匆匆走过,往人群里瞧了一眼,登时认出这大和尚来,杨帆一见,计上心来,脱口道:“桥哥儿,咱们有办法脱身了!”
※※※※※※※※※※※※※※※※※※※※※※知守观里,一个师父,一个徒弟。
徒弟一脸委曲地说道:“师父,张员外家的祈福法事,你拒绝了。”
师父闭目盘坐,念念有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尤掌柜家的开光、安位法事,你也拒绝了。”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洪秀才家的文昌官运法事,你依旧拒绝了。”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今儿修文坊的苏坊正请您上门办一场祛邪、清洁法事,你还是不答应,咱们观里那口米缸,可就剩个米底子了,明儿咱们吃什么呀?”
“大道无形,生于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徒弟恼了,顿足道:“二叔,你倒是说话呀!”
老道张开眼睛,说道:“徒弟,去年春天咱们做的那两套八成新的道袍,为师已搁在三清座前了,你去取了,换些米面回来。”
徒弟愕然道:“二……师父,那袍子是咱出门做法事时穿的呀,把它换了米面,以后怎么办?”
老道叹了口气,道:“徒弟,弘首观的一浊道友,已经被薛怀义抓去做和尚了,这个时候,为师怎好出门去做法事?万一碰上那薛怀义,你叫为师可怎生是好?”
徒弟嘟囔道:“信了佛便信佛呗,管饱就成。”
“胡说!贫道自幼入道,信了一辈子的道,安能半途弃道从佛?”
老道凛然道:“去,先把袍子取去换些粮食回来,那薛怀义只是一时兴起,断然不会天天上街抓道士当和尚的,过些时日风声过去,为师再接些法事就是了。”
“喔……”
小道童撅着嘴儿走进三清宝殿,片刻功夫,他就叫起来:“师父,师父,你说的那道袍在哪儿呢,没有啊!”
老道刚刚闭上眼睛,闻言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道:“你这孩子,非得把东西挂在你脖子底下,你才看得见。”
老道起身走出去,到了三清宝殿,往那案上一看,顿时脸色一变,嘴唇哆嗦起来。
徒弟说:“师父,你看,我没说谎?这香案上确实啥都没有。”
老道狠狠一跺脚,泫然欲泪地道:“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连出家人都偷!连出家人都偷,这是什么世道啊!”
“咦?师父,这香炉后面好像有东西。啊,是两吊钱呢!”
“真的么?”
师父一个箭步抢上去,就见香炉后面果真摞着两吊开元通宝,老道双手合什,向三清道尊揖了一礼,欣欣然道:“无上太乙天尊,天无绝人之路啊……”
※※※※※※※※※※※※※※※※※※※※※※※※※范御使被薛怀义手下一群和尚拳打脚踢,生生打得晕厥过去,薛怀义这才冷冷一笑,傲然道:“想跟佛爷我过不去,佛爷就叫你过不去!哼!再不知好歹,佛爷见你一回打一回,走!”
说罢,领着一群膀大腰圆的和尚大摇大摆地走开了,范家娘子扑在丈夫身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小厮和小丫环年纪小不懂事,在旁边急得团团乱转,也不知道赶紧回家叫人抬了主人去医治。
薛怀义晃着膀子刚刚走出几步,迎面就有两个小道士走来,脚下各穿一双芒脚,身上一袭八成新的青色道袍,头上挽个道士髻,看年纪都不太大,两人一边走,一边跟路人化着缘。
薛怀义见了,把眼一瞪,喝道:“站住!”
两个小道士突然被一群大和尚拦住,不禁有些胆怯,那年少一些的小道童怯怯地问道:“各位大师,不知拦住我师兄弟二人,要做什么?”
薛怀义道:“你们两个,是哪座道观的道士?”
小道童胆怯地道:“小道云帆,这是我师兄云桥,我师兄弟二人是云游道人,云游天下,传播教义。”
“呸!不就是到处乞讨么,说得好听!”
薛怀义不屑地道:“从今以后,你们不用做道士啦,就拜入本大师座下,做个和尚!来人呐,给他们剃度,换僧衣!”
“不不不,我们不做和尚,我师兄弟二人虔诚向道,我们要从一而终,我们要守身如玉……”
两个小道士胡乱叫着,被几个大和尚摁倒在地上,一心“度人向善”的薛大师拿过剃刀,又当街来了一次感化异教徒的壮举,片刻功夫,一地青丝随风飘扬,两颗光头锃锃发亮,两个小道童已然被剃成了光头。
“把道袍脱下来,换上,快把这僧袍换上!”
“喝!你小子头发一剃更俊俏啊!听好了,我们都是大师座下弟子,是弘字辈。现如今师父座下有十六个亲传弟子,你,从今往后就是弘十七,你,从今往后就是弘十八。”
“可……云桥是我师兄啊,我怎么排十七了?”
“入我佛门,当然重新排行,你们道家的排行不作数!好了,跟着师父走!”
薛怀义志得意满,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一众徒弟晃着膀子跟在后面,那两个刚刚“皈依我佛”的小道士被他们裹挟在中间,一脸的愁眉苦脸。
薛怀义这些人刚刚离开不久,洛阳尉唐纵便提刀骑马,领着十几个公人从路上驰来,定睛一看迎面走来的竟是薛怀义,不由大吃一惊,连忙翻身下马,避到路旁,牵马垂首给他让路。
薛怀义心情正好,见他对自己执礼甚恭,满意地问道:“你,是哪个衙门的?”
唐纵连忙道:“薛师,下官是洛阳尉唐纵。”
“嗯,我瞧这满街都是你们洛阳府的公人,跑来跑去的,出什么事了?”
唐纵道:“回薛师,今日十字街头处斩人犯,不想竟有人劫法场,救走了那杀人凶手,下官正带人到处缉捕。”
“喝!劫法场?真是个人物!行了,忙你的去!”
薛怀义挥挥手,唐纵就退回了一旁,十几个公人都按刀站定,欠身施礼,恭送薛怀义过去。和尚堆里,两个刚刚剃度的小和尚对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诡笑,就从唐纵面前大摇大摆地过去。
送走了薛怀义,唐纵继续前行,那位范御使的娘子一见公人,连忙拦住喊冤,唐纵听清是薛怀义打人,不禁面现难色。
范家娘子哭哭啼啼,只管讲诉丈夫的冤屈,待她说到薛怀义拦住两个小道士为他们剃度的时候,唐纵顿时目光一闪,喃喃自语道:“两个游方道人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