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让人怎么说好呢……”
阮福根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想哭还是想笑,极其地纠结。
“我来说。”梁东明替阮福根接过了话头,说:“我们包了土地以后,从国内聘了一些农技师过来,主要是负责技术方面的事情,田里的劳动肯定是要雇当地人做的。我们贴了招聘启事,给的工资相当于当地一般工人两倍的水平。我专门去他们的农村看过,他们这里的农民穷得很,一天给他们一美元,就足够他们一家人吃饱饭了,比成天在家里闲着要强得多。”
“然后呢?”冯啸辰问。
梁东明一摊手:“来应聘的人寥寥无几,那些当地黑人宁可饿肚子,也不愿意到我们这里来工作。”
“这是为什么呢?”冯啸辰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梁东明说:“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啊。后来,那几个应聘来的黑人,刚干了两天,就找我要工资,我说还没到月底,不能发工资,他们就说先把他们这两天的工资借给他们用。我想着可能是他们家里有什么急用钱的事情,就给他们支了工资。结果,他们拿到工资就去买烟买酒,带着全家人下馆子吃饭。把钱花得一干二净,然后再回来上班,接着又要借工资。”
冯啸辰大致听明白了,不由得会心地笑了。
阮福根说:“老梁跟我们一说这个事情,我们就懂了。这里的人不像咱们中国人。咱们赚点小钱,总是想着细水长流,不能一下子花掉了,要存一点以防万一。他们这里的人,都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米明日愁。他们荒着这么多地不愿意种,就是因为等不及收获的时候。我们招工说的是工资按月结算,他们也等不及,所以就不愿意来上班了。”
梁东明笑道:“我们明白了这点以后,就把招聘条件改了,规定工资日结,干一天就能拿一天的钱。结果一下子来了好几千人报名,而且干活都特别卖力,比我们在国内雇人还有干劲。”
“哈哈,原来是这样。”冯啸辰笑了起来,这种事情,他此前也听人说起过,只是没有特别留心。现在听阮福根他们一说,他才发现非洲人的确有这样的特点,如果能够投其所好,这些人其实也是很不错的劳动力。
经济学上有个概念,叫做“资源诅咒”,大致是说拥有丰富资源的国家,百姓不用付出太多努力,就能够过上比较好的生活,于是国家就没有了创新的动力,最终反而会沦为落后国家。
非洲的许多地方属于热带气候,植被丰富,人们光是采集野果就能够生存,从而也就养成了即时行乐的习惯。反观中国,人多地少,生存全靠土地的出产,一年辛苦劳作才能获得全家人的口粮,稍微耽误一点农时,就会挨饿。这样的地理条件导致中国人时刻都有危机感,不敢有所懈怠。这种习惯即便是到了工业时代,也仍然得以保留。
据国际组织公布的数据,中国居民的储蓄率是全球最高的,远远高于西方发达国家。有人把这解释为中国人的“劣根性”,又说这是因为中国的体制无法保障医疗、养老,所以老百姓才不得不存钱。事实上,这恰恰是中国人的一种美德。美国的理财专家认为,个人应当拥有能够保证半年以上支出的储蓄,才是财务健康的表现,而大多数美国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非洲、南亚、拉美等地方的情况也是如此,资源越丰富的地方,经济反而越落后,这就是资源诅咒的魔力了。
说到这个程度,阮福根等人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他们雇佣当地黑人的趣事。据他们说,采取这种工资日结的方式之后,他们就不用发愁用工的问题了,每天都有大量的人等着被招聘。一些人当天结算了工资之后,第二天就不来上班了,因为家里已经有了当天的口粮,只有等这些口粮吃完,他们才会重新来上班赚钱。阮福根他们现在也习惯了这种高流动性的用工方式,这些人不来上班,他们就雇其他人,等过两天,原来那批人又回来了,依然是熟面孔,连培训都用不着。
非洲的经济发展水平不如其他地区,但百姓也不再是仅仅满足于吃饭穿衣,而是有了其他方面的需求,比如使用手机。以这些黑人寅吃卯粮的习惯,自然是难以存下钱来买手机的。于是,阮福根他们就想出了一个手机租赁的方法,规定只要农场上一天班,就可以获得手机一天的使用权,用满一年,手机就归对方所有。这样一个政策一推出来,应聘干活的人又多了一倍有余,而且工作的连续性也有了保障。
“我琢磨着,照这样做下去,用不了几年时间,这些人也能学会存钱的。”梁东明笑着评论说。
“如果真能让这些当地人学会存钱,你们可是功德无量啊。”冯啸辰感慨地说。
“是啊,如果我们能搞上这么十几年,二十几年,这个地方肯定会大变样的。”阮福根说。
冯啸辰看着阮福根,问:“怎么,老阮,事情有变化吗?”
冯啸辰这样问是不奇怪的,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阮福根他们绕了这么多弯子,跟冯啸辰说他们租借土地的事,显然不会是吃饱了没事闲聊。他们说前几年租地种地收益不错,后一句话自然是要说现在情况有变了。冯啸辰有这个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绝非羞花闭月的小鲜肉,阮福根他们跑到坎代来,不是来追星的。
果然,阮福根叹了口气,说:“唉,我们辛辛苦苦把地开发出来,灌溉设施也搞了,农民也培养出来了,结果,人家不让我们租下去了。”
“为什么?”冯啸辰眉毛一皱,问道。
“有人竞争呗。”万官生说,“有人给戈斯内尔国政府开了更好的条件,要求把我们的地收回去给他种,所以我们就种不成了。”
“欧洲人?”冯啸辰问。
阮福根冷笑说:“就是咱们中国人。”
冯啸辰一下子严肃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老阮,你把事情跟我说清楚。”
事情其实也很简单,阮福根他们在戈斯内尔租地的时候,关于到非洲办农场从事农业经营的效益还不明显,所以国内也没什么人来与他们竞争。这两年,办农场的企业和个人大多赚了钱,关于在非洲办农场能够一本万利的说法,在中国国内也逐渐流行起来,于是前往非洲租地的国人就越来越多了,与原来租地的这些人就形成了竞争关系。
戈斯内尔可开拓的荒地很多,但阮福根他们因为来得早,所以挑了交通、水源条件都不错的一片土地,而且经过两三年的开拓,土地也逐渐由生地变成了熟地,开发模式是现成的,比重新开垦荒地要强得多。
于是,有一家从国内来的公司便盯了阮福根他们的农场,并前来与农场的负责人协商,要求他们把土地转包给这家公司。转包这种事情,当然也是允许的,不过,无论是转包土地,还是转包工厂、商铺等,都有转包费用一说。比如我租了一个店面,一年50万租金。我经营了两年,形成了人气,你想从我手上转包,除了要承担这50万租金之外,还需要给我额外支付一笔转包费,这是行业里的惯例。
这家公司倒也答应支付转包费,但每亩只出10元钱,1万公顷土地也就是不到200万,这几乎就是在羞辱阮福根这些人了。要知道,仅凭阮福根的身家,在非洲呆几天的价值都不止200万,对方想用这样的转包费把他经营几年的土地拿走,不是痴心妄想吗?
阮福根等人安排在农场的管理人员不敢擅自做主,通过长途电话,把这件事汇报阮福根等人。几位老板闻听此事,都是勃然大怒,但考虑到农场是在国外,不宜多生事端,于是吩咐农场负责人不要与对方冲突,只是婉言拒绝即可。同样的事情如果搁在国内,阮福根他们不雇人去打对方的闷棍就已经算是很讲道理了。
谁曾想,对方在遭到拒绝之后,并未死心,而是联系上了戈斯内尔国的警察,开始找这几家农场的麻烦,想逼迫他们放弃租赁,把土地转包给这家公司。农场方面一开始还能应付,但随着对方的手段不断变本加厉,农场的负责人扛不住了,向国内求援,这才有了阮福根等人的非洲之行。
“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啊。”听阮福根他们的叙述告一段落,杜晓远插话道。
“此话乍讲?”冯啸辰问。
杜晓远说:“我们各地的工业园区都出过类似的事情,有些国内的企业为了抢市场,拼命压价,或者贿赂当地官员,目的就是排挤同行。很多企业都说,他们不怕和外国企业竞争,不管是非洲本地的企业,还是西方国家的企业,他们都有足够的实力在竞争中取胜。他们唯独害怕的,就是和咱们中国自己的企业竞争,不管争赢争输,吃亏的都是咱们自己人。”
“这样的事情,你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冯啸辰把脸一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