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皇帝与太子的一席对话,效果是明显的,就像给朝廷沸腾的局面注入了一泓清水,老皇帝从疯狂的杀戮边缘被拉了回来,那些脑子发热的人也逐渐“清醒”过来。
未免夜长梦多,重回政事堂理政的刘旸,第一件事便是对张逊、吕蒙正那二十八臣的处置安排。
大汉官场的竞争空间是越来越小,一个萝卜一个坑,空缺的职位越来越少,每一个都能面临激烈的争斗,要一次安排二十八臣,还是京官朝臣,显然不是那么轻松的。
但同样的,大汉官场的体量又很大,别说二十八人,就是二百八十人,说安排也就安排了,只看上面的去掉决心有多大。
而在朝中,太子刘旸去掉在人事上的话语权,也是说话算数的,何况,上有老皇帝默许,下有吕端辅助,因此,只用了半日时间,张勋、吕蒙正那一干人的去处便有结果了,二十八个人,安排得明明白的,连制书都拟了出来。
按照刘皇帝的意思,分散安排,天南海北的,高昌、漠南、云南、广西都有,当然,最多还是河陇,那里最缺人。
河陇那边最近变动也大,首先便是久任布政使的王明被调离,如今还在回京途中,陇右事起,河西先动,这也是河陇一体的传统。
同时,这也意味着朝廷对河陇新一轮整顿的开始,意味着西征大政真正开始动摇了,至少,王明是西征的支持派。
王明也是一名老臣干将了,允文允武,还在统一战争时期,除了带兵作战之外,还曾多次负责大军后勤供馈。能力资望方面是没什么问题的,但也正因如此,为供馈西征大军,方才把河西地皮都几乎刮干净了
当然,张、吕等人结果出来,并不意味此事就彻底结束,可以翻篇了,很快刘皇帝便又降了一道诏书,宣告他态度。
诏意内容,高度肯定了皇城司功能作用,夸誉皇城司历来的功劳建树,最后加恩旨,正式组建皇城营兵,同时与其批捕、审讯六品及以下官员的权力。
和武德司的“武德营”一般,拥有自己独立的半军事化力量,是过去几十年王继恩一直在追求的,但始终被刘皇帝压制着,没曾想竟然在这样的局面下意外地实现了。
而批捕、审讯之权,则给此前皇城司大部分逾制行为打了个补丁,从此“合法”了,可以说,这份权限,就是武德司都没有明确诏旨赋予的。
当然,皇城司也不是没有损失,至少罪证确凿的皇城司探事督张尽节及其一干罪行深重的下属,都被处以极刑。
不过,对皇城司而言,献祭张尽节等人性命,换来这两项职权,怎么算都是赚的。这样的结果,很难为大多数人所接受,若是知道冒着重大政治风险进行斗争,却反而使皇城司的职权扩大,那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而这显然就是刘皇帝摆出的态度,没人能逼迫他做任何事,而他的作风也越发极端化,甚至不惜给皇城司这头恶兽松绑,就像当初对武德司松绑一样。
一直以来,由于职权范围、发展方向的不同,皇城司对于勋贵与官僚的威慑力都要比武德司更大,随着刘皇帝这道诏书的下达,那满朝上下,对皇城司就真要畏之如虎了,过去,更多是忌惮,但今后恐怕要以惧怕居多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还得在刘皇帝当国时期,毕竟,皇城司的权势乃是皇帝赋予的,等太子上位,会是何等情况,还不得而知。
但就眼下,诸多大汉贵族、官僚们,不管有没有牵涉进此次风波,都不由感到一股寒意袭来,更有甚者,对张、吕等人怨怼不已,没事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为何要去对付王继恩,要去针对皇城司,要去惹皇帝!
到此时,很多人都忘记了此前上表请命之时的群情汹涌、大义凛然了。
皇城司职权的扩张,对朝廷影响还是很大,贵族、官僚们感觉身上的束缚又紧了一层,而作为竞争对手的武德司,则只能用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虽然在整个过程中,武德司表现得很低调,很克制,但若说武德司规规矩矩没有丝毫动作,那是谁也不信。而在刘皇帝的心目中,或许从薛彻开始,就已经有武德司的手脚了。
如今朝堂内外,乌烟瘴气多了,同样笼罩着的迷雾也更密集了,浓得让老皇帝都有些看不清了,这迫使他不得不采取一些更加积极有效的措施,以洗清耳目,看破那迷雾
刘皇帝实则也有害怕的时候,他怕百姓造反,也怕内外臣子勾结欺瞒,当然,最怕的还是看不清忠奸善恶。
而若说最失落的,毫无疑问是辛苦“倒王”的张、吕等臣了,非但差点丢掉性命,结果还那般不如意,自己官丢了,职位降了,王继恩那老阉却还安安稳稳地在皇城使位置上待着
何苦来哉?
雾气沉沉,春风瑟瑟,分明是暖春时节,但洛阳郊景却给人一种凄凉肃杀的气象,当然,萧索的或许不是春景,而在人心。
延禧驿,作为洛阳近郊第二大驿站,自西入京必由之路,自然建在“洛长直道”上,其氛围也自然热烈的了,不缺人声,不少畜鸣,延禧驿景也堪称京畿繁庶风貌的一道缩影。
春风拂柳,绿遍谷水两岸,长亭送别,那翠绿的枝丫娇嫩得让人不忍折断。永安驿外柳亭边,青草地间,几驾马车停留道侧,几名车夫安抚着驽马,几道身影伫立良久,抬眼东望,数十里远的洛阳远在视野开外,但并不妨碍他们对帝都的留恋。
以吕蒙正为首,共八人,身着常服,作为放逐者,即将远赴关山,到河陇、高昌任职。他们是不幸的,一朝被打落天庭,又是幸运的,保住了性命,留住了官身,没有直落凡尘,还赚取了不小的名声。
然而,若是给一个重来的机会,恐怕大部分人都是要后悔的,包括吕蒙正。
对于吕蒙正,太子刘旸还是比较看重的,此番特地将他放到河西,知甘州。从京尹到知甘州,其中之落差远比品级上呈现的要大得多。
甘州是个什么地方,虽然属于河西的核心要地,但放到整个大汉,实在是排不上号,政治地位与洛阳更是天悬地殊,显然,对吕蒙正来说,这是仕途上的一重大挫折。
在庶族官僚中,与吕蒙正同辈、同资历的,以张齐贤、李沆最为著名,三人合称“三杰”,并且是公认的前途无量,未来最有可能登堂拜相。而从知洛阳府开始,吕蒙正就彻底走在了另外两人的前头。
然而,经此挫败,那原本明朗的前途,一下子晦暗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会在甘州待多久,也许就是一辈子。因而,此时的唏嘘,不只因为离京,更因自己那显得晦暗不明的前途。
与之对比,张齐贤在榆林六州劳苦功高,穷数年之辛苦,总算让当地从绝域中恢复了些生气,据报六州人口已然重新突破三十万。在艰苦条件下有所成就,方显真才干,在一个经济发达地区刮得一些税收,赚得一些名声,那不算本事。
得益于在榆林恢复发展的出色工作,张齐贤也获得了朝廷的高度认可,升任关内道。刘皇帝很欣赏那些在艰苦地区做出成绩的官员。张齐贤早就简在帝心,再兼多年的磨砺,下一步宰堂在望。
而李沆也是稳中有进,郑州任上,税改工作做得极佳,速度与效率兼备,还没有引起太大的动荡,其安抚民情、协调工作之能,可见一斑。如今,已是京畿道副布政使,专门负责京畿税改推进,到了更高的位置上,做得仍然不错,卓有成效。
当与张齐贤、李沆相对比时,吕蒙正此番谪迁对他的影响,是愈加凸显的。当然,往好的方向想,甘州一任,倘若能出些成绩,那对吕蒙正而言,也是一种缺陷的弥补,毕竟此前吕蒙正缺的,正是地方州部的履历经验,从入仕开始,他便一直是京官。
然不论如何,前提是离得开甘州,而经此一事,在刘皇帝当国时期,怕是千难万难,想要从老皇帝心里拔除一颗刺,既困难,且风险极大。
当然,也不是一点值得慰藉的事情都没有,比此时站在吕蒙正身边的徐士廉。一身淡蓝色的锦袍,头顶一个轻纱幞头,目光镇定,神色淡然,就连那一抹小胡子都显得格外有个性。
指着西行大道,徐士廉冲吕蒙正道:“吕知州,再往前,便要出永安县境了,恕在下就此别过,此去关山路远,万万珍重!”
“徐庶子一番盛情,吕某拜谢不已,还请留步!”吕蒙正颔首,冲徐士廉郑重拜道。
言罢,率先登上马车,再度回望洛阳,又瞥了眼徐士廉,冲他微微颔首,矮身钻入车厢内。
吕蒙正与徐士廉过去连交流都不曾有过,更别提交情了,然而徐士廉却数十里出洛阳相送,吕蒙正也坦然接受,同时保持着一定尊重。
原因自然不言而喻,这也是唯一能让吕蒙正心中得到慰藉的地方,如今的吕蒙正,心里对太子充满了祝福,祝愿他一切安好,将来能够顺顺利利承继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