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之间的路面廊道在宫人们的辛勤清扫下,始终保持着干净整洁,但是在层次分明的宫墙殿檐上,仍旧能望见些尚未融化的积雪,点缀着这森严冷酷的宫廷,也更增添几分苍白。
冬雪虽寒,然所幸风小,却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步行许久,甚至让赵普感受到一股燥热。等赶到垂拱殿候见,没有等太久,入殿觐见的通报便来了,由喦脱亲自引领。
比起室外之天寒,垂拱殿内倒是暖烘烘的,两座香炉相对而设,带着薰香的炉火旺盛地燃烧着。不过,殿中的气氛,显然给人一种不妙的感觉。
刘皇帝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两手架在炉上,漫不经心地烤着。殿中,除了侍候的几名内侍宫娥之外,就只有王溥与李昉了。
王溥表情严肃,微垂着头,表情看起来不怎么愉快。李昉则站在另一侧,更是一脸漠然,像座没有丝毫情绪的雕塑。比较吸人眼球的,乃是御案之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了。
见到这副场景,赵普警觉大增,心立刻就提了起来,趋步近前,恭敬行礼:“陛下,臣奉诏来见!”
“免礼!”刘皇帝淡定地一挥手,斜了王溥一眼,又看着赵普,语气平静道:“赵卿来得正好,朕恰有事相询!”
“陛下请讲!”赵普低头的幅度与王溥相当,表现得十分谦逊。
这大概是刘皇帝头一次不给王溥面子,带着明显茧子的手指,就那么直戳戳地指着王溥,却看着赵普,笑眯眯地问道:“王卿适才来见朕,上了一份奏章,据他说,时下朝局混乱,人心浮动,已到不得不改弦更张、拨乱反正的地步,再不加整饬安定,朝廷就要崩溃了,江山就要动摇了。
朕很好奇,前段日子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是怎么了?大汉是出了怎样的危机,严重到朝廷都要混乱了?
赵卿是宰相,协理国政,统领诸部司衙,这主持大局,可是你分内之事,朝廷什么情况,只怕没有比你更加了解的。
你说说看,朝廷眼下,是如王卿所言那般吗?”
刘皇帝这番话,有些明知故问,也带着明显的挖苦之意,听得王溥有些难堪,也让赵普都不敢幸灾乐祸。
瞥了王溥一眼,赵普拱手拜道:“臣蒙陛下之幸,主持朝政,恩遇既深,自当尽力报效,若朝廷紊乱,国政不畅,那便是臣的失职,臣的无能,但求陛下治罪!
时下,朝中固然有些流言,也属多事之秋,然朝政之运行,仍旧是稳定的,一切都在国法规矩之下......”
“齐物,听到了!”刘皇帝收回手,扭头直勾勾地盯着王溥,轻笑道:“赵卿和你持不同意见,朝廷何乱之有啊?”
王溥冷峻的面庞上不由浮出一抹红润,既有羞,也有恼。迎着刘皇帝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着臣礼,但是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陛下英明睿智,素为臣工所敬服,虽处内廷,但对朝廷如今所处局势,老臣相信,陛下也是洞若观火,心知肚明。
臣之所虑,已尽陈本章,万望陛下审慎对待。滑州一案,牵涉愈广,株连之官吏,已达数百之众,影响之深,侵肌透骨,而今内外不宁,上下不安,以致人心涣散,朝政废弛,此等形势,严重深远,绝不可纵之,否则遗祸无穷!
忠言逆耳,老臣恳请陛下,稍纳忠言,以安内外......”
王溥一番恳切的陈辞,显然没有获得刘皇帝的认可,反而稍显冷漠地看着他,玩味道:“忠言逆耳,说得不错,你是忠臣,朝野尽知,朕若不纳你这番忠言,就是昏君了?”
“陛下息怒!”此言一落,王溥双腿一软,两眼一红,表情激动,语气甚至带有一点凄怆道:“老臣万无此意啊!”
见其这副惨然的模样,刘皇帝挪开了目光,也没叫起他,沉默了一会儿,刘皇帝以一种认真的语气呢喃道:“你如此积极,想要平息此次风波,让朕宽纵那些那些罪臣罪人,莫非王家也有人牵涉其中?朕近来收到的案情太多,尚未阅完,是否忽视了?”
听到刘皇帝这番话,赵普顿时心头大动,倒不是因为对王溥的这番诛心之言,而是原本显得晦暗朦胧的刘皇帝的态度,此时似乎清晰了起来。
刘皇帝已然对那些犯事的勋贵官僚定性了,呼为“罪臣罪人”,那他的态度如何,还用赘言吗?
谷雱
王溥显然不似赵普这般机敏,当然,此时的他也没有那心思去揣摩刘皇帝话流露出中深意思,只是面露惨然,干脆磕头了:“陛下此言,老臣无话可说,但请辞去本兼各职,听候发落!”
王溥这看起来有些过度的反应,让刘皇帝稍微愣了下,他这段时间,心情自然是不能用好来形容的,见其状,嘴角挂着点浅浅的笑意,但目光仍旧冷得惊人。
不过,看王溥声泪俱下的模样,心中多少还是有所触动,终究是二十多年的老臣了,这般委屈,倒也显得刘皇帝有些凉薄,对老臣苛刻了。
“起来!”刘皇帝轻叹一声。
“陛下!”王溥有些动情地唤了声,已无他名士的风度,声音很是凄切。
“齐物,你要抗旨吗?”刘皇帝可不会哄他,顿时严厉道。
闻言,王溥顿时哆嗦了下,颤巍巍地站起身,还真落泪了,老脸已经白了,一副心神大创的样子。
当然,念旧归念旧,也是分人的,至少,对王溥刘皇帝还是相信的。这是个极度爱惜羽毛的人,侍君以忠,侍父以孝,侍人以礼。但是,王溥是王溥,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眼神只稍微示意了下,喦脱就像刘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一般,顿晓其意,取出一张丝巾给王溥,让他收拾下自己的仪容。
“齐物,你的人品操守,朕素来是相信的,你对朕,对大汉的一片赤城之心,朕也素来感念!”看着王溥,刘皇帝终是平和道:“适才话重了些,切勿见怪!”
不待其接话,刘皇帝接续道:“这段时间以来,朕收到了太多的奏章,也见到了太多不堪事,已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了!
你的顾虑,朕能明白,滑州案外,连环案发,牵涉愈广,朝野内外,舆情汹涌,闹得是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这些都知道。
朕还知道,如今就是西京市井之中,也在流传这些案请秘闻,甚至有不少士民百姓,前往洛阳府,到刑部举报。
这已不只是一些案件了,也不只局限于朝廷内部,这已经是大汉立国以来朝中出现的最大影响最广的一桩桩丑闻了!”
说到这儿,刘皇帝语气已然异常森寒:“那么多公卿勋贵,那么多官员职吏,在其华丽的权贵外衣下,竟是如此的不堪,简直骇人听闻!
朕所仰仗的功臣勋贵们,朕所依赖的官员臣工们,难道都是些知法犯法、作奸犯科的腌臜之徒吗?
朕知道,任由事态扩大下去,不知有多少案件暴露出来,不知还有多少人牵涉出来,届时,朝廷也只会威严扫地,让天下人耻笑!”
“但是!”刘皇帝环视在场的三名大臣,目光最终落在王溥身上:“朕可以明确告诉你,试图掩盖妥协,那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朝廷出了问题,那就寻求解决,有过论过,有罪罚罪,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伱的担心,固然老成谋国,但是,纯属多余!朕告诉你们,这天还塌不下来,朝廷离了谁,都能照常运转。
朕,不会看到了问题,发觉疾病,而讳疾忌医,任由其腐败、溃烂!”
“陛下英明!”
听到刘皇帝这番态度强硬、斩钉截铁,就像宣言一般的话语,赵、王、李三人,都不由得心头大震。
但同样的,敬道英明,王溥也一样。